下午两点,离光来到印象画廊,把前几天创作的吊兰交给任云涛。
任云涛对离光的新作表现出了惊喜,但他更关心的是离光本人。
“你似乎过得很好。”任云涛歪着头瞧离光,“浑身像是发着一层淡淡的光。”
“这么神?”
“不神,陷入爱里的女孩都这样。”
“是吗?”
“这是一种心情。就像你的吊兰,充满了缠绵的意味。”
“呵。”离光早知道任云涛的眼睛毒,只以为在鉴赏画作上,原来看人也是,还能从画里看出道道来。
“恭喜你,玉小姐。”任云涛轻轻地说,不免有些失落的味道,但确是真诚的祝贺。任云涛把自己摆在旁观者的位置,而作为旁观者,一定要客观且真诚。
离光在画廊稍坐了一会,便辞别任云涛动身去医院。
走在住院部的走廊里,来来往往许多得病的人被家人或护士用轮椅推着,垂手闭目,死气沉沉。人活到这个地步,想想都使人不寒而栗。有家财万贯何用,浑身插满了管子,起坐随人摆弄,连做人的基本尊严都没了。离光想到自己老了以后,总认定一旦精神抑或肉体有其一不能自主,还是死了罢了。不知到那时候安乐死是否已经合法?
母亲的病房拐个弯就到,离光手里提着一袋子新鲜的猕猴桃。
忽有人从拐弯的另一头走来,差点与离光迎头撞上。
离光急忙止步,那人的动作更为敏捷,刹住身形的同时已伸手扶住离光,待两人站稳了,他又快速地放开手。
离光定睛一看,是个50出头的中年男子,衣着朴素,却有冷冽的眼睛。
那人看清离光后,不苟言笑的脸上透出一丝惊讶,不过他立刻收敛起来,朝离光微微点头,随即迈着大步擦肩走了——这唯我独尊的神气倒又与冷卓然类同。
离光拐过弯走几步,到了母亲的病房前推门进去。
54岁的方琴正坐病床上,呆呆地看着窗外。亮光迎面映在她白皙的脸上,淡化了皱纹,使得皮肤似透明了一般。离光的五官虽遗传自母亲,却不如她母亲那般精致:细眉杏眼,悬胆鼻,樱桃嘴,如美人图里仰首赏樱的仕女,恁是愁容也动人。
方琴听见响动,转过头来。离光惊讶地见到她脸上奇怪的神情:忧愁、激动、喜悦和哀伤。这是怎么了?方琴是一个被命运耗光了激情的女人,加之年岁已大,更是心如止水,今日是遇到什么了?不过,离光不会开口问,这是母女之间相处的默契。
“小光,你怎么又来了?不会误了工作?”
“不会,自你住院,我通共才来过四五趟。”离光放下水果,坐到床边的椅子上。
“工作还好吗?”
“嗯,还行。”
方琴不理世事,加之医院清幽,虽时隔两个多月,她依旧不知道离光已经嫁入豪门的事。
“小光……”
“嗯?”
方琴的眼睛里闪出光来,脸上那种复杂的神情更加明显,但犹豫了一会还是把欲说的话咽了回去。她转向窗外,理好了心情才回头,看着离光:
“小光,你心里是不是很怨我?这么多年,我并未尽到母亲的责任。”
对于这样的问题,离光并不意外,在往日母亲郁郁的眼神里,离光早知道她的心结和内疚。离光想了想,道:“你养育了我,还一直在我身边,这就足够了。”
“哎……”方琴垂下眼,看着自己细细的手指,“人总容易沉溺于痛苦,等到想自救时,却发现半辈子已过去了。”
“你的生活还长着呢!医生说你的手术很成功,恢复也很好。”
“身体只是皮囊,而我的心已死,哪怕是……”她又止住了话头。
离光见母亲这样,也不追问,起身到盥洗间洗净了手,回到座位上拿起一个猕猴桃细细地剥起皮来……
或许这样的相处模式,就是导致离光母女感情不深的原因之一,谈话点到为止,心事自行揣摩。母女之间都隔着障碍,何况对别人呢!
而此时,冷卓然也在准备等待与一个人猜心思,尽管连冷祺正也曾亲自出马与此人打过交道,但依然难以搞定。此人是华源房产的老总王创飞。
随着城市的扩张,给房地产带来了繁华的春天。华源房产是本市房地产界算不上很大,但他手里却拥有这几块令人垂涎的待开垦处女地,城东正是最热门的一块。十年前无人问津,而如今却寸土是金,使人嫉妒的同时又不得不佩服王创飞的眼光。
冷氏看中的就是城东那一块。冷祺正郑重交代冷卓然亲自办理这个项目。这个项目,除了涉及巨额的资金外,还有一个主要的原因——华源老板王创飞的黑道背景!
秘书请冷卓然坐在王创飞的办公室里稍等,道董事长马上就来。在冷卓然眼里,除了进门时,门口那两边排开的四名高壮黑西装保镖,丝毫看不出王创飞的身家背景来。
在四点的时候,王创飞回到办公室,两人相对而谈。
谁说混黑道的人都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王创飞不仅眼光独到,而且心府深沉,要想在他那里占到便宜简直痴人说梦。虽然冷卓然这桩绝不冲着占便宜去,而是基于双赢的商讨,但王创飞显然不想就这样把方案定了合同签了。
无关痛痒地聊了一个多小时后,他对冷卓然的“家事”产生了兴趣。
“冷先生。”他这样斯斯文文地称呼冷卓然,实在不像传说中黑道老大那般称兄道弟,“听说您新婚燕尔。”
不等冷卓然接口,他又道:“据说新夫人并非豪门名媛……想不到冷先生竟有此魄力,闪电结婚。”
冷卓然笑道:“爱情如虎,追在身后,使人身不由己啊!”
“呵呵。”王创飞打个哈哈,“好个爱情如虎!倒是令尊这样‘顾家’的人,能成全你的爱情,难得啊!”
冷卓然笑而不语,冷祺正的“顾家”实在人所共知。
“王总,那这份合同……”冷卓然重拾主题,但观察王创飞方才的冷嘲热讽,估计希望不大。
果然,王创飞笑着道:“容我再考虑。”
冷卓然从华源大楼出来,已是华灯初上时刻。他坐上汽车看看了表,有些意兴阑珊,倒并非与华源的合同没有签下而失落,只是……现在回公司也不是时候,该是吃晚饭的时候,不知她是否正在吃饭,吃的什么。
冷卓然掀起嘴角,心里莫名地生动起来,打个电话去问问。
“喂,卓然吗?”自从两人心意相通之后,冷卓然便要求离光这样称呼,离光拗不过只得答应。殊不知习惯成自然,这两个字从她的嘴里叫出来,竟无比动人。冷卓然的心情霎间又好了许多。
“你在吃饭吗?吃什么呢?”他笑问。
电话那边顿了顿,道:“没,我从医院出来后逛了会街,现在路边等车回家。”
“这样……你在什么地方?”冷卓然启动汽车。
“嗯……滨文路的欧尚大超市。”
“好,我离你不远。你等我接你,一起吃晚饭吧!”
“……”
“就这么定了。”
华源大楼离滨文路不过四五个街区,又过了下班高峰,冷卓然在十分钟不到后就看见了路边大包小包的玉离光。
他下车来替她将东西放后备箱。
“都买了些什么?这些多?”足足有四个大塑料袋。
“喏,都是超市里买的。一些食材、家居用品,还有画画的材料。”
“这是什么?”冷卓然从四个大袋里面勾出一个精致的小牛皮纸袋。
“啊,这个……”离光上前一步接过,放到身后去了,“没什么,也就生活用品。”
“是吗?”
后面有车过来,此地无法久停。冷卓然也不便再问,两人于是上车。
“想吃什么?”
“随你。”
“平时都吃家常菜,今天吃西餐,可好?”
“好呀!”
美好时刻,连最简单的对话都充满诗情。
车子到达Blue Point的时候,早有侍者来开门泊车。离光下车一看,只见门面并不大,落地玻璃外放着茂盛的植物,隐藏着几处绿色的射灯,一派的清幽闲静。
“这是会员制餐厅,所以不用担心闲杂人等。”这是婚后两人最头痛的事。
离光笑而点头。
有侍者开门,熟识的侍者殷勤地领着两人走向餐桌。
餐厅里零散坐着几桌个人,空气中除了食物的香味还飘荡着经典的探戈舞曲《一步之遥》的音乐。
侍者服侍两人坐下后,冷卓然开始点餐。
“要尝尝这里的沙朗牛排吗?很不错。”
“可以。”
“那来两份沙朗牛排,其他的你看着办。”
点餐的侍者显然与冷卓然熟悉,微笑颌首:“好的,冷先生。”
侍者领命离去后,冷卓然问:“今天去医院,你妈妈情况怎样?”
“医生说恢复得很好,不过……”
“什么?”
“她似乎有事情,却又犹豫是否要跟我说。”
“是吗?难道是我们的事?”
“不像。”
“你与你妈妈平时也这样欲言又止吗?”冷卓然问。
“怎么?”离光讶然。
“因此养成你说话的风格——与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冷卓然笑。
“是这样吗?”
“嗯。”
离光沉默,而后轻道:“说话与煎牛排的道理是一样。”
冷卓然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