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氏并无反应,自顾自摸着手里的佛珠儿转悠了几颗,念念有词了会儿,拿小铜钟磬敲了下铜钹,方才放下手里的乌檀木手珠,慢条斯理问道:“妈妈说得是什么事?”
容妈妈看她总算是反应了,忙道:“刚花青家的得了老太太吩咐,拿了今年上好的毛料子过来,说是要给三姑娘裁衣的,我瞧着,这动静,莫不是这位新姑娘得了老太太意去?如此,您可要早作打算。”
白氏轻轻淡淡道:“早作晚作,都不过如此,当年我吃亏就吃亏在太心急,妈妈如今还要我急什么?我有什么好急的?”
容妈妈一噎:“可也,也就这么眼睁睁瞧着人得意去,您不为自己,也该为四姑娘打算吧,如今那头,可是越发得意了。”
白氏芊芊袅袅起身来,容妈妈忙不迭来搀扶,“得意就得意呗,得意过了,爬的越高,那摔下来也就越痛,这道理,旁人不知道,咱们还知道的不够么?”
搭着容妈妈手她坐上了炕床,端着白瓷茶盅掀开盖子来吹了吹:“老太太一向标秉公允,那三丫头这些年在外头受着苦,说到底也是为了咱们老爷,老爷为了前程舍出去的女儿,说出去如何好听?她如今对人家好一些,也是应该的,你急什么!”
容妈妈讷讷:“虽说如此,可咱们也不能这么眼睁睁看着,谁知道三姑娘来了,会给弄出什么幺蛾子来!”
“一个丫头,能如何?便是聪明些,太聪明了,就容易贪,贪了,你当老太太是死的么?她能喜欢?她喜欢的,是咱们二姑娘那样子温婉大方的主!”白氏略带嘲弄的开口,低头抿了口茶,道:“我让你打听的,如何了?”
“您一称病,那边就让那三家进来帮忙,真正是您猜得真真的,都是薛大奶奶给推荐的人,朱二,廖大,和富通这三家,这些日子便是一手包揽着老太太交待下的二姐儿的大事,一些些也没让人插手呢。”
白氏这才微笑,道:“这么几个人在,想必她是要动什么心思的,这人要是有了贪念,真正是拦也拦不住的。”
她抬起头,目光有些凄迷的望着空虚而狭小的房间:“我倒是想要看看,这一回她的命还能这般好?咱们的老祖宗,还能容得下她?”
容妈妈一旁听着,也道:“可不是,这天理循环的,也该风水轮流转一回了。”
白氏收回那有些飘渺的目光,落定在容妈妈脸上:“这些日子便要辛苦妈妈一些,我是不得便,外头的事,得多让你家的跑跑腿打听仔细。”
容妈妈忙道:“这是奴婢应该的。”
白氏挥挥手:“你且去忙罢。”
容妈妈应了,这才又从屋子里头退出去,左右瞧瞧,这院子因为薛氏和白氏自己刻意,便是有些凄凉,无非一排一明两暗的厢房,院子里种了些梅花李子,这会儿梅花倒是开了几支,却没什么绿意,廊檐屋角残雪蔼蔼,望过去,那边正院却是五间上房,一排的苍松翠柏。
容妈妈跺了跺脚跟,呵了口气,从院子里出来,走角门穿过廊道,给了守门的管事小厮一些散碎银两,顺利出了门来。
她也没出巷子口,直接来到云府西北角那块专门聚集着她们这些在云府做事的管事人家的院子来。
一排三进三间的砖瓦房子,容妈妈同她那一口也都在这里,住在南面的是云府较为体面的几个管事人家,像她们这样的,则也不过两居室的砖瓦房。
进了有三四户共居的这个院子,这会儿大多数都还在府里头忙碌,也没什么旁人,只有几个还没够资格做事的小子们耍闹。
容妈妈从兜里掏出几颗瓜果儿给这些猴孩子,看着他们一哄而上,自家屋子里走出来个细瘦男人,正是容妈妈家的。
看着自家男人,容妈妈左右看看,问道:“小姐催问呢,你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容妈妈男人吸溜了下鼻子,那酒糟鼻子被风刮得通红:“正要过去,和朱二约好了去白常鬼那翻赌呢,这三五日,那老小子就差没把裤裆里玩意都给抵出去了。”
容妈妈从怀里掏出俩碎银,足有十钱左右,塞到男人手里嘱咐:“你陪着,可别把自己个也弄进去,悠着点用,朱二是个好酒的,多打些酒吃。”
男人高兴的将碎银收了,蒲扇大手顺势捞过媳妇的手啃上一口:“好媳妇儿,等日后咱们发达了,也享享奶奶太太的福气!”
哼唧着晃着八字步出了院子,没走出去多远,便瞧着前头骂骂咧咧过来一人,正是他要去找的朱二,朱二长得同他名姓一般,有些猪头摸样,这会儿紫涨脸皮口里头不停的啐着唾沫,男人忙上去招呼:“唷,兄弟,真要去找你,赶巧了,不是说好了今日咱一同去白常鬼那翻本的么?”
那朱二看他一眼,啐了口道:“别提了,狗杀才的奴才,老子不过借他几分银子使使,却装那一本正经的邪,打量老子不知道他那点花肚肠子,想着在太太跟前买好,老子当差的时候,他还在吃马粪呢!”
容妈妈男人自然知道他说的都是谁,却也不说破,只拉着对方径直出了巷子来到那街口的酒铺子,让人烫了酒来一碟子花生米一碟子猪头肉两个人吃,一边道:“嗨,这年头,带出了徒弟饿死师傅的事,又不是没有的,想当日,那几个不也是你老哥儿拉拔上来的嚒?唉,利字当头,那也怪不得人去,学学老哥我,当年也不是没风光过,还不是一样如今只能灌些黄汤?哎呀兄弟,算了,情势比人强不是?咱们翻不了本,那就灌些马尿也是日子!”
他这么说,越发激得朱二内里火气,呸了一声大声骂道:“他奶奶的一帮子忘恩负义的混帐东西,老子岂能那么容易放过他们,一个个眼巴巴瞧着老子破落,都是一样做的,凭他比老子强不成?不济老子跟太太说去,看看谁家能耐!”
那男人忙道:“哎哟,我说兄弟,可别,你这可是见不得人的事,没得让里头太太姑娘笑话,我看,还是你当破财消灾就是了,就是这一次这赔出去的……那白常鬼可不是肯赊账的菩萨!”
朱二这几日赌得眼红,几杯黄汤下肚,更是一股子邪热涌上心头:“老子怕他个鸟,不就是十两银子么,老子可是替太太干事的,如今太太手里头有好大的一笔收益,那可是实打实的东西,等弄到手,转手弄到钱,不要说十两,一百两花销也是有的,不过就是这几日手头紧些罢了,你替我同那姓白的说一声,让他宽裕几日,回头我加倍还他!”
男人听在耳里,那眼珠子咕噜噜转了几转,忙不迭将手里烫热的浊酒又倒个满杯:“嗨呀这倒也不难,不就是过几日嘛,你要真能弄得到钱,那还不是好说,不过,你可真有那本事能弄到钱?可别我这替你做了好人,你那头却是空的,兄弟我也吃不住的。”
朱二眯着眼,口里喷吐着混浊的酒气:“你当我朱二是什么人?!如今府里头可是太太当家,老子是太太手底下第一号人物,你还怕我短了你不成?你放心,等咱们家那头一等的大红喜事办完了,这短了的银两立马都能还上,老弟这份情,我朱二记着,回头少不得也要一份谢礼,我保证!”
男人嘿嘿一笑,“好好,有朱二兄弟你一句话,我还有什么不信的,来来来,喝喝,咱们继续喝!”
推杯换盏好一会,朱二吃了个满面通红,这才在对方殷勤下摇晃着走了。
那男人看着他没了影儿,丢下一吊铜钱,忙也出了酒馆,却是一溜跑来到容妈妈出来的角门处,敲开门,递进去个物件,不一刻,那容妈妈从里头出来,听男人耳语几句,面露喜色,忙嘱咐了几句,这才又匆忙原路返回。
待她重新回来白氏住处,进了屋子,在白氏耳朵边低低说了几句,白氏神情微动:“有这等子事?”
容妈妈笑道:“可不是?我那口子听得真真儿的。”
白氏低头沉吟片刻,起身在屋子里那张妆奁盒子里头取出一锭白花花的银子,并几样不起眼的金镯子,交予容妈妈:“妈妈且去让你家的帮忙,让那白常鬼逼紧些朱二,再将这些当了换成上好的银锭,回头交给你裁些上好的尺头,茶点汗巾子的,去朱二家走走,这几日多同他家的媳妇亲近些,若是不够,再我这取用便是。”
容妈妈应了,忙将东西小心翼翼包了个毡包儿揣着兜里,告退而去。
白氏卧在炕床之上,看着容妈妈出去了,眼神专注了会儿,方才幽幽收敛回来,从袖口掏出块胭脂红的汗巾子,上头几个大红血点子殷虹如血,四角边缀着金色丝线绣着的忍冬纹,底下辍着一极其细小的雀舌银铃。
她看了会,又细细叠放好收进怀里贴身之处,捞起一旁的经文来又是一番吟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