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老太太祖籍西北,抽旱烟是她早年留下的习惯,老太爷在的时候不喜欢这习俗,她便没在人前吸的习惯,只烟瘾犯了的时候在屋子里没什么外人时抽上一口,后来云老太爷走了,她便是云府的头一位,云大老爷一向孝顺,也知道母亲有这方面嗜好,便吩咐下头按时供奉烟丝,由着老太太抽用。
不过云老太太在京城久了,有些东西也就没那么执着,抽烟的瘾头不算大,在媳妇儿女面前也很少拿出来抽,只有在和云姥姥一起的时候才会取了来抽上一口。
鲜辣的烟味冲着她的咽喉有一股子力道,老太太又咳嗽了几下,却觉得通体舒泰,才慢悠悠离开白玉石的烟嘴,在炕桌边缘敲了敲:“这孩子有她娘一多倍的聪明劲,可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么急着表现,只怕她娘老子轻忽了她。”
云姥姥将手里搓好的烟丝塞进烟杆子下织金锦绣烟袋里,道:“我看这三姑娘倒也乖巧,这几日听习妈妈说,也没惹什么事,只是在屋子里学女工,确也是长进得很快,待下人倒也宽泛,没什么架子。”
云老太太又抽了一口,道:“薛氏这么个小家子气的,肯对这个被她舍弃的女儿如此用心,就知道这丫头会做人,有道是会咬人的狗不叫唤,她这么不声不响的,便是我也一时半会看不清楚,只怕她所求,不是一般。”
云姥姥赔笑道:“不过是个小丫头罢了,倒让老太太您说得有些骇人,再大的孙猴儿哪里翻得出您老人家的手掌心。老奴其实听着,刚才那法子倒也不是坏主意,确然有些用处。”
云老太太哼笑了声:“你这个老油嘴!越发会来哄我。主意不错,可搁着用的人,是大问题,我刚才问她准备用哪些人,你看她提得,只一味亲近她那些娘家推荐来的,这样子定出来的主意,还不是由着她说了算?”
说罢,老太太又概叹一声:“唉,如今这一群孩子里,也就二丫头还体贴些,可惜了她那个娘,却是个没运道的,留下她这么一个没娘的孩子,她老子又是个呆子,我不替她顾着些,还能指望谁,也难为她这些年一门心思的记着孝顺我,从来不弄那些花花心思,无非是想在我这里头求一个稳妥,她知道我是她唯一仰仗的,我又岂能负了她?只要她顺顺利利出了阁,我也再懒得管旁的。”
云姥姥嘿嘿一声道:“可不是,二小姐也是同老太太您最贴心了,想必大太太也明白,二小姐是您心尖上的,您又这么再三提点着,想必大太太不敢有什么乱来。”
“但愿吧……怕只怕,这家里头的,只是些打如意算盘,没一个通盘为这个家考虑的,我原打算让那边的掣肘着些,可那个滑头的很,只会装病,关键时候,只怕是要看热闹,却是不会想法子圆乎着些,你让人盯紧些,别让她做出让人笑话咱们云府的事来,二丫头嫁人那是最要紧的,可不能让亲家看出什么不稳妥的来,日后她可就在夫家难过了。”
“对了,”老太太吩咐完又接着一句:“让人走一趟,把库房里我那几件毛皮料子去给三丫头送些过去,让她娘给她裁制几件冬袄,每日都那么几件大氅,也太冷清了些。”
“老奴这就去办。”
云荣华同薛氏这边省晨了回来,后脚老太太跟前的一位老妈妈领着丫头就过来,送来几样上好的貂毛和狐狸毛的皮子,留了话,让薛氏给云荣华裁几样皮袄大氅。
母女俩谢过,送走来人,薛氏极是欢喜的拿起其中一条乌黑发亮的紫貂毛来抚摸着:“这可是上个月刚收上来鞣制好了的,挑了最好的给老太太屋里,她肯赏给你,可见她老人家心里头算是记着你了。”
云荣华伸手随意揉了下光滑的皮毛,雪白的小手在乌黑皮发紫的皮毛上益发莹白,她看着薛氏欢喜的样子,道:“母亲喜欢,不如还是给母亲用吧,我还小,用不着这么好的。”
薛氏笑着过来摸了下她的头:“知道你孝顺,不过既然是老祖宗给你的,自然是给你裁制,母亲这还有刚做的珍珠裘,用不着,过几日裁好了你就穿着给老祖宗去见礼,她想必会很高兴的。”
云荣华在桌边坐下,回应着笑了笑,云老太太若真是对她三两下就改观了,倒是轻松的事,可刚才她同薛氏两个在老太太跟前,老人家丝毫没表示出什么高兴的,转过脸回来了,却让人又送了这几张皮子来。
这么后脚追前脚送过来,倒像是在提醒自己,她出了主意,无非是想要巴结老太太讨要几分体面,如今老人家把体面送来了,她要知足。
在这个家里,真正能不动声色的人,是那位虽然不管事,却掌控着所有人的云家老太太。
她托着腮帮子,看薛氏目光依旧缠绵在紫貂皮上,口气随意道:“母亲,女儿的建议,不过是随口说的,你怎么就同老祖宗说了呢,她万一生气可怎么办?”
薛氏抬头看女儿小小脸上还有几分惶恐,道:“这主意听着就不错,让老祖宗听听,也好让她知道你的本事,老祖宗喜欢聪明的孩子,你能入她眼,日后也就能在这家里立稳了,娘有时候顾不着你,你也好多一个人看顾着。”
云荣华歪着头,一双星眸崭亮的眼睛一闪一闪的:“母亲待我真好。”
薛氏富态的脸上更多的笑容,“你是我亲生的,不对你好,还能对谁好。”
云荣华滑下座椅,跪趴在薛氏跟前,脑袋埋在薛氏双膝上:“女儿看母亲整日操劳,也是想替母亲分担些,只是这些家务事,我也不懂,瞎出些主意罢了,这法子虽然好,可也需要人手,母亲少不得要让别人一起来帮衬着些好。”
薛氏爱怜的摸着女儿道:“这是自然的,你也不小,有些事,为娘也该教你,做什么事,用人最是要紧,日后你也少不得,要在这些事上用心些。”
“母亲说的是,倒是女儿多虑了,女儿只是看母亲一大早那么多人要见,许多事要交待,虽然那章程定出来,也都是要人看着盯着的,就想说,这家也不只母亲一个人,二婶不也是空着么,何不让她也来帮帮忙,都是一家子事,想必她也是乐意的。”
薛氏闻言一愣,伸手捧起女儿脸蛋,瞧了几眼,道:“你这个孩子,聪明是有,却到底不经事了些,这家,谁管着中馈,谁才能说了算,老祖宗既然把这事交给我,我岂能轻易交给旁人,你呀,这种事,可是不能让的,以后你若是入了……,可要明白,万事一定要牢牢抓住这个说话的权柄,不能随意交出去,可懂?”
云荣华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忽闪着眼睛:“可都是一家人,又何必分这般清楚,二婶莫非还会害我们么?”
薛氏拍拍她的小脸:“你还小,不懂这人心,最是贪的,你便是不给,她还要争一份去,春娘啊,人心隔肚皮,便是一家人,那也是分亲疏的,比如说除了你弟弟,便是我们这一房里其他几个姐姐妹妹,跟你娘就不是一个肚皮出来,谁知道心里头想着什么,我们不去害人,可防人心思,不可断,不然若是让人算计了,丢了脸面,你就日子不好过了,懂么?”
云荣华垂下眼皮子,薛氏这么教导自己女儿,说起来也不算什么错的,谁没点心思替自己算计,这个家里,人多,口杂,每个人有每个人心思,面上锦心绣口的,不过维持一份面子上的太平。
仕宦之家,钟鸣鼎食,看着平静无波的日子,她却品味出一股子暗流涌动。
母女俩个在这里头说话,送了毛料子过来的婆子领着小丫头则很快从里头退出来,正转过身要回荣喜居,迎头在院子里遇上从侧院白氏屋子里头走出来的容妈妈,瞧见那婆子,容妈妈不由笑了下,迎上来:“哟,花青嫂子,今儿个怎么得空进咱们这院子来?”
花青嫂子看是容妈妈,倒也笑眯眯道:“这不,老太太吩咐让送一些毛料子过来给三姑娘用呢,这就要回去复命的。”
说罢迈开脚步就要走,容妈妈忙不迭拉住她道:“咱老姐妹好一阵子没见着,你也不得空,这会儿过来就歇一歇又怎么滴,到我屋里头去坐坐?”
花青嫂子想了想,摇摇头:“不了,老太太那还等着我回话呢,下回得空我再去找你。”
说着便急急忙忙出了月洞门而去,那容妈妈瞧着背影望了会儿,又看看正屋那头,一扭头便转回了侧院里,径直入了白氏的屋。
里头依旧香烟袅袅的,一股子佛香味,白氏身着素淡服色跪在菩萨跟前念着什么,容妈妈走近身来道:“哎哟我的好姑娘,您这还有功夫打坐儿呢,那边老太太可又送东西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