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有些奇怪,只云荣华却并不意外,她提出来的法子针对着薛氏处理家务的弊端,以薛氏在云府里这么多年来的辛苦,不会看不出好坏,之所以一开始没答应,也只是心里还对自己这个隔离了近十年的女儿有些陌生罢了。
虽说是亲身血养的,可到底隔了那么久,谁也没法子一上来就亲密无间,何况这可不是一个普通人家,上上下下几十上百口,大家族里人口多,人心隔肚皮,谁不是对谁都要思量琢磨一番的?
云荣华太习惯这样的彼此衡量,大家族亲情比不上谋划,兄弟萧墙,父子相残的事常见的很,何论后院里心思缜密的女人。
她倒不在意薛氏对她的观察斟酌,若不是有所希冀,自然也就不会有所期盼,若她能令薛氏满意,在这个家里,她也就算有了保障。
至于其他,来日方长。
云荣华起身到屏风后头重新换了件衣服,自从回了云府,这一年四季的衣服倒是一下子多了好几十件,一日总是要换上几件,晨昏定省,吃饭,上课,皆都要更衣换个头面,也难怪大家族每一处花销不少,这些做派却又是必不可少的。
她身为国子监祭酒府上嫡出的姑娘,这些体面是必须的,在对待府上各个姑娘吃穿用度上,老太太倒也很是公允,云荣华一回来便让人嘱咐薛氏唤了京城名坊的成衣匠来度身定做了四季衣服,每一季都是四五件常服,鹤氅皮毛也赏了不少,又有各房的见面礼,云荣华如今可远比在水仙庵里要富裕多了。
等她换了衣服出来,带了平巧明珠两个过去先见薛氏,留了瑞香和雁卉,这也是习妈妈安排的,一个老太太指派的一个她自己的每一次值守做个搭档,彼此也好互相照应。
葛妈妈管着她阁楼小院里上下,跟着她出来走动的婆子则是习妈妈。
薛氏看她过来,先拉着她手上下打量了番,看她穿了一件藕荷色小碎花綾袄翠青色毛边比甲,披着一件老太太给的大红羽纱的白狐毛的鹤氅,如意昭君套底下露着乌黑盘发上的金丝柳叶小花冠,益发显得小小的脸蛋红润细腻,平白令人心生怜爱。
薛氏点头:“素淡了些,你祖母年岁大了,最是喜欢看小姑娘家打扮的喜气热闹,把这蝴蝶簪子带着,帖个花钿在额头!”
看着云荣华身后的丫头照着吩咐给她打扮下来,笑着对一旁徐妈妈道:“三丫头瞧着可好?”
徐妈妈忙道:“哎哟喂,这一打扮,跟菩萨跟前那善财童子似的,粉嫩嫩水灵灵的,没瞧过比的上咱们三姑娘的!”
薛氏喜笑颜开,亲热的拉着云荣华手道:“咱母女一同过去见你祖母去。”
这一次,薛氏的态度明显比薛大奶奶来过之前要热络许多,云荣华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薛氏肯放下身段来亲近与她,对她,是一件好事。
母女俩个亲亲热热携手一起来见云老太太,老太太已经起来,眼见她们二人一起过来苍老混浊的目光中略有些闪烁,却没什么表情。
薛氏偕同云荣华笑着同老太太见过礼,坐在下首第一的位置,看着个没留头的小丫头小心翼翼端了茶水上来,又颤颠颠倒退着下去,一张稚嫩小脸还带着些许仓皇,便道:“老祖宗您把俩丫头给了我们姑娘,倒是跟前能用的人少了,这新上来的丫头想必用着不舒坦,媳妇要不给您把美宝儿和美玉儿换过来,这几个新来的,媳妇先带着调教一番再送过来?”
云老太太冷冷淡淡道:“你这几日有大事要忙,我这清闲的很,我又爱热闹,看着这些个小姑娘家家就喜欢,趁着我还没老眼昏花的时候,也给你们掌掌眼,总是好的。”
老太太拒绝,薛氏也不在意,倒是身后徐妈妈插嘴笑道:“咱们府上可少不了老祖宗您,怎么说这么些姑娘们出阁都还要老祖宗您掌眼看着,日后曾孙玄孙的,您的福气可长远着呢。”
云老太太似笑非笑,低头抿了口茶,“我老婆子可不做那讨人嫌的老妖精,只看着几个孙儿们好就够了,只要我在一日,这家太太平平,那也就算是老婆子对得起老太爷就问心无愧咯。”
薛氏闻言忙放下手里的茶盅,道:“母亲这话可令媳妇惶恐了,不知道媳妇是不是做错了什么,让老祖宗生气。”
云老太太一摆手:“你紧张什么,我又没说什么,你如今掌管着家里头要紧的事,也别再揽什么杂七杂八的事往身上了,事多了累神,教训小丫头的事,我老婆子没事,就替你分担些了,如今最要紧的是把二丫头的婚事给办的体体面面,不能让人家笑话咱们去。这是第一要的办好的,还有那些往来的节礼,万万出不得什么岔子,祭酒府上别的还好说,礼节上出了错,那可是丢了咱祖宗脸面的大事。”
国子监祭酒,教导的都是国家栋梁,自古以来最重儒家礼仪,本朝开祖便注重教化,辟雍之内首重礼仪,这些也都是国子监中要教导的东西,别家出了礼仪上的错还情有可原,祭酒家,那可是表率,错不得。
薛氏自然知道这点,忙起身恭顺的蹲身行礼:“老祖宗教训的是,媳妇只当尽心尽力办好。”
云老太太点点头,这才斜睨了一眼恭顺一旁的云荣华,随意问道:“这几日三丫头学业如何?”
薛氏看了看女儿,笑道:“托了老祖宗的福,几位请来的女先生都夸赞她聪明,倒也不是媳妇自己夸赞,这孩子难为她如今课业紧,还能替媳妇出主意帮衬着,也实在是太难为她了。”
“噢?”云老太太眼皮一抬:“这又是怎么说?”
薛氏见云荣华所言叙述了一边,笑道:“老祖宗你看,媳妇没什么大本事,家里事又多,平日也怕出了一点岔子,自然是不敢偷懒的,可听听这主意,又委实不错,想着能空出些时间来,也能支应旁的事体,可又不敢自己拿主意,到底还要老祖宗您见识大,您说这可行的话,媳妇就让人把这件事弄出个章程来,您看这……?”
云老太太若有所思的看了眼云荣华,后者始终低垂这头只能瞧见她搁在双腿前的小小一双手,大宅门里闺阁千金规矩大,行坐动摇间皆有分寸,所谓笑不露齿行不露足,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这些日子以来,教引嬷嬷不敢懈怠,每日教导,云荣华原本就行事极有分寸,越发有些祭酒府嫡女的样子。
老太太往身后十样锦纹大引枕上靠了靠,道:“三丫头,你母亲所言都是真的?你怎么想出来的这些主意?”
云荣华忙起身恭敬得回道:“回老祖宗话,只是母亲疼我,说的都是好听的,我不过不懂事,胡乱想了些偷懒的法子罢了,也不是正经主意,只是以前在庵堂里,只有两个丫头和一个嬷嬷,有时候要参加庵堂里早课,诵读经文,抄写经卷,每日想着找些事情来,也好打发时辰,可又怕今日想着做,明日忘了,对菩萨也是不敬,就琢磨着让身边人一起制定个章程,今日写多少字,明日读几卷经文,这样每一日都有事可以做,也就不会乱了。”
她这么说,一来将自己出主意的办法化解几分扎眼,二来也稍稍提点下在庵堂里的清冷,听在薛氏耳朵里更是添加了些怜惜和歉疚。
云老太太面色也是缓和了些,道:“这也是你有心,倒是难为你了,这主意听着不错,只不过府上大大小小的事可不少,这章程定出来也是一桩大工程,非一日两日能成的,你身边可有得力的人手?”
薛氏道:“每日来回话的几个管事的婆子媳妇看着都还可以,想那张家的,李家的,和管事陶谦,刘晨,都是内外不错的人手,也识得些字,媳妇想让她们几个来帮着订立规矩,老祖宗以为呢?”
云老太太嗯了一声:“你看着办吧。”
婆媳说话间,二房同几个姑娘哥儿过来请安,遂也就停了说话,大家到前厅圆桌用了饭,就又散去了。
直到人都退下去,老太太回了屋子来扶着丫鬟更替了衣服,歪在榻上,身旁的云姥姥才道:“老祖宗,您看这回,大太太这是又要做些什么?”
云老太太觉着嗓子痒痒,咳嗽了声:“去取了旱烟于我。”云姥姥忙让人给老太太来点烟,支起青铜玛瑙烟杆子,烟枪里烟丝袅袅蒸腾,将老人家的脸模糊在了云山雾绕中,只听她沉沉道:“我倒要看看,这一对母女,能折腾出什么花样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