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荣膺悄悄在她耳朵边道：“姐姐莫怕，祖母是个慈善的人，一会有我她老人家，她不会为难你的。”
云荣华侧目低笑：“好弟弟多谢你了。”
俩姐弟说着从外头进了里屋，碧玉翠竹的纱帘子里头靠墙一方紫檀木围子罗汉榻上斜歪着满头银发的老妇，珠翠满头，额间勒着镶玉石勒子，一身玄青缎云肩对襟大镶边棉褂，身后堆着些金绿色闪缎的靠枕引证，腿脚下盖着万寿菊纹缎子面的薄被。
她身旁一坐一立着两个年轻女孩，大的鹅蛋脸，纤浓合度，小的顾盼神飞，恣肆艳丽，裙袄钗环，俱是新鲜样式。
还有两个比云荣膺差不多年岁的男子围坐四周。
见得姐弟俩进来，老太太一双眼掠过孙儿云荣膺，再瞧云荣华，那温和慈爱的目光中掠过一丝厉色。
云荣华垂头而立，有意无意间避开了那抹厉色。
云荣膺则只看了眼四周，脸上堆了笑，扑倒在云老太太榻前，腆着笑道：“老祖宗！”
云老太太搂过云荣膺，笑盈盈拍着他肩膀道：“你这猴儿又来作娇，也不怕旁人笑话！”
云荣膺道：“都是自家姐妹兄弟，有什么笑话的！”
云老太太点了点他鼻尖：“这话，出自你口，倒是真正难得，你且说说，平日你哪那么规矩！”
云荣膺扯着老太太衣袖连呼祖母太婆，云老太太却又虎着脸道：“瞧瞧，你这摸样哪有你几个姐妹兄弟的谱，既然都是兄弟姐妹的，你也做出些兄友弟恭的样式来嚒！”
云荣膺嘿嘿一笑，倒也不在意老太太的笑骂，只又指了指一旁躬身而立的云荣华道：“祖母，今日你瞧孙儿带谁来了？三姐姐快来，见过祖母。”
云荣华应声上来几步，却只在卧榻前几寸地下站定了，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头也不抬道：“孙女儿荣华，见过老祖宗康寿。”
云老太太却没答话，只是戳了戳云荣膺：“皮猴儿葔得你太婆腰都断了，还不快过去同你兄弟一起好好儿坐着！这些日子学堂里规矩学得也没见你长进过，回头让你老子教训你！”
云荣膺只觉今日老太太颇为严肃，他也是猴精，不敢再撒娇作势，忙一旁在凳子上正襟危坐，却不去看底下旁两个堂兄弟冲他挤眉弄眼的讥讽笑话。
云老太太这才依回身后紫色团寿字圆枕，咳了咳，喉咙里头发出痰声，一旁伺候着的大丫头忙递上来忍冬纹琥珀痰盂，接了她一口痰出来，身旁最近的大姑娘云荣雨则忙起身接过漱盂，老太太就着她手漱了漱口，吐出来，摸出帕子擦擦嘴，这一派做下来除却老太太自己弄出的动静外，却是没有旁人做声。
云荣华只在下头站立着眼观鼻鼻观心的纹丝不动。
等云老太太在众人伺候之下舒坦得又躺好，才又问道：“今儿个怎么就你们几个过来，你们的娘呢？”
云府同古制，一向是两餐制式，辰时朝食，酉时哺食，朝食时正是省晨之时，按着规矩两房大大小小都要在老夫人这的荣喜居来陪着老夫人一起用膳，哺食却无需一定要过来一起用，只因云家大大小小上朝下朝读书散学的时间不一致，这用饭也就各自自由，只是戌时过来昏定之时露面便可。
不过家里头这些女眷还是都要及时露面的，荣喜居是整个云府真正的中心，像云大老爷这样恪守古礼的，最重孝道，薛氏更是每日不敢有辍，二太太周氏也是如此，只不过大家都是各自院子的主母，少不得有些房内的事要处置，薛氏更是领着老太太的令处置着公中事宜，自然不如孩子们自由些，所以薛氏会让云荣膺先带了云荣华过来见祖母。
只不过这个明显的问题这会儿由云老太太问出口，却有些别有意味。
坐在老太太跟前云荣雨下手的云荣月眼梢瞧了瞧伫立在那里没人理的云荣华，嘴角几不可见的往上翘了下，忙不迭道：“我和姐姐去太太院子里请安，是徐嬷嬷说太太正忙着呢，我和姐姐不好打搅，就先过来了。”
坐在云荣膺下首的两个二房的男孩云荣强道：“五妹妹昨儿个受了风，今日咳的利害，母亲正陪着钟太医在看症，只让我们先来同老祖宗这，她一会就过来。”
“哦？”云老太太脸上露出几分担忧：“五丫头又病了？这孩子，真让人揪心，太医有说什么？”
云荣强道：“回老祖宗话，我和弟弟下了学过来，母亲就让我们先来给老祖宗请安，也没来得及去问，不过看母亲的意思，大概五妹妹是老疾又犯了，应该没什么大碍。”
云荣膺一旁道：“五妹妹可是又喘上了？我一会过去瞧瞧她去。”
云荣强弟弟云荣辉道：“可别，你那一窝蜂的跑进去，回头又带了风进去，你那是看她嚒！”
云荣膺道：“我也是关心一下嘛，上次我不知道，这回我仔细些就是了，三姐姐回来还没见过五妹妹呢，我也该带她去看看五妹妹问个好，三姐姐你说是吧！”
云荣华见问，看了眼云老太太，大大方方莞尔一笑：“是应该的，一些见面礼，我也想当面送给五妹妹，只不过这也要二婶娘容许，若是五妹妹不便，过些日子去拜见，也不迟。”
云荣膺推了推云老太太手臂道：“老祖宗，五妹妹想必只是身子弱，指不定三姐姐过去了，她一高兴就好了呢，我带三姐姐过去瞧瞧她，您说好不好嚒！”
云老太太半眯着眼，道：“嗯，你自己想皮罢了，又拿捏由头，好了好了，莫要晃了，一会问过你二婶娘再说吧，你五妹妹身子不好，万一是真有病，也不好见风，你休要随意过去，过了病气不好。”
云荣膺嘟了下嘴，还想再磨，云荣华已经道：“老祖宗吩咐的是，弟弟也是好心，不过既然老祖宗吩咐了，孙儿们就不过去打搅五妹妹了，来日方长，等五妹妹好些了，再去看也不迟。”
云荣膺看了眼过来，云荣华冲着他几不可见的摇摇头，他便也只好收敛了作娇之态，虽有些不甘心，还是低了头。
云老太太半眯着的眼睛里将一众孙儿女神情都瞧在眼中，这时候却像是才注意到云荣华的存在，朝着她招招手：“看老婆子这记性，三丫头过来多久了？走近些，让祖母瞧瞧！”
云荣华应声往榻前靠近些，蹲下身来绰约得行了个礼，恭恭敬敬有道了声：“春娘见过老祖宗，老祖宗康寿！”
云老太太迷瞪起眼来，抬起手，云荣华乖巧的将双手递到那双苍老却保养良好的老人手中，任由对方讲自己上上下下一通打量，半晌，云老太太才放下她的手：“嗯，是个齐整的孩子，这些年可算是委屈你了。”
云老太太这话，说的极有深意，云荣华出府，顶着的是替父母祈福消灾的名头，这些年又有身子骨不好，要在外头静养的话头，不论是哪一种，都只是冠冕堂皇的理由，说起来，论着谁，都难免要有些怨恨的。
由着她的话头，云荣华若哭哭啼啼顺着说一些委屈的话，少不得是一个女孩子难免的反应，可云荣华清凉的眼睛里分明看到的是老太太神情中的淡漠，以及那并不掩饰的锐利。
这个老人是不喜欢她的，她在这一刻已经看得很清楚了，比起薛氏，云老太太作为一个六十上的老人，远比这房子里任何人都要精明，云荣华从一开始，就不像在薛氏跟前那样，表现的像一个理所应当的孝女，她知道那是薛氏希望看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