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秋,金风荐爽,玉露生凉,金陵城内外但凡有种植了丹桂的地方都洋溢一股子浓密香气,走在御街大道上,尽夜买卖,至五鼓方歇,婆娑于市面的人们插花而行,说笑之声透过骡车的窗格里透过来,令坐在里面的云荣华不由侧耳倾听。
为了避免招摇,云老太太替云荣华叫外头的人准备了一辆骡车,京城里达官贵人家出外办事多用车马,只是在城中走动用的都是骡车,女眷出门的车上的车厢用老成木涂了彩画,轿顶垂着彩绣花草虫鱼的轿衣,四面流苏,每一家各有不同的花色,走在街面上亦是一道道风景。
云荣华这一顶四面用的是最普通不过的翠盖朱璎车,车面也只是清漆涂抹了几副蔓草,只是四面窗格依然用镂空雕刻了花纹,垂了帘子,里头瞧出去依稀能瞧见几分热闹,外头便丝毫看不清里面情形。
云荣华透过车窗看了会外头,这会儿走在街面上的都是普通人家,虽然没有华轮朱盖的宝车,不过每个人脸上的笑却比深宅大院里要真切的多。
奈何她这会儿要去的那见不得人处,却是个更大的深渊。
看了会儿热闹,她便依在车壁上不多费神,毕竟不是自己的生活看多了也改变不了事实,徒增烦恼罢了,宫里头还有更费神的事要自己烦恼,谁知道那位太后究竟为何要见自己,又究竟要给她什么见面礼?
“姑娘,进了西华门就是官署,只有奴婢,岳姑姑和明珠平巧陪着您一起进宫,其余人都等在西安门外狮子桥口。”跟着骡车陪云荣华进宫的刑姑姑在车外头敲了敲车门提醒道。
今日跟进宫,岳姑姑和刑姑姑一个是出身王府一个出身内宫女官,自然比旁人要懂规矩,跟着云荣华老太太也放心些,至于丫头,平巧知道分寸,明珠是云荣华自己挑的,自从给了明珠一次选择,云荣华也没再挑话头,知道明珠会如何选择,她倒是更放心用明珠了。
云荣华没有说话,只等着骡车从西华门进了皇城,路上行人和说话声便稀落了起来,到西安门狮子桥口,便再听不到一丁点杂笑的声音。
巡城的金吾卫验看了刑姑姑递来的帖子,核对无误,这才放行入内,却也只允许骡车进宫城内停下,换宫内特派来接的四人小轿,也是云荣华身份算得上特殊,宫里算是给了体面,让小火者来抬着轿子迎接,平日就是些朝官的诰命进了宫城也只有靠脚走的份。
上了轿子云荣华便瞧着里头四面用上好的青销金罗缝边,云锦枕堆砌,舒适无比,窗格用镂金雕刻着花纹却只一丝缝隙也瞧不见外面,只感觉轿子走得平稳无比,悄悄儿声息也无。
走了也不知多少时候,方才停下,外头伸出一只手来挑了帘子,这才见着光亮,却已经是宫灯星星点点的光如鱼鳞,映衬着眼前刑姑姑的脸五彩斑斓的朝着她微笑:“姑娘,到秋辉堂了。”
秋辉堂在后宫寝殿太后所在的仁寿宫右侧一处俩进院落,后进就是秋辉堂,前头有一处池塘,上面有一个含露台,是一处纳凉赏月的好地方。
云荣华搭着刑姑姑的手下轿辇,便看到一处两间两层的门楼,内里绰约秋桂错落,香气扑鼻,宫灯雪柳一般与星辰辉映,教坊司的歌舞声不断从里头传来。
这会儿秋辉堂内早已经聚集了不少人,这里正殿前是一排敞厅,搭了卷棚,四周用黄杨木玉雕屏风扯起,里头摆着几个席面,外头正前方却是一个水池,几篇残荷听风而动,上头浮着几只鸳鸯,不过近看才能知道是内造的玩物,并非真实,不过水池里头的锦鲤倒是真的,悠哉的在水面下游过,偶尔上头贵人丢下几片瓜子儿,引得一群鱼儿上来争食。
对面立着一个二层的楼台,抹金涂红,教坊司的人就坐在上头吹拉弹唱。
因为太后等重头的人物还不曾到,这里头三三两两的贵女们自然各自拉着要好的随意坐着站着,秋辉堂里种植着不少高大密集的桂树,林荫密匝的偶尔穿行着花蝴蝶一般的侍女宫婢,笑声弹唱声不绝于耳。
离得正殿远些的僻静处,也不知从哪里传出声息来:“不知什么样来头,偏让她得了好去,今日倒要瞧瞧什么样金贵的面相。”
却又听另一个嗤笑了声:“左不过是个酸儒的女儿,能有什么能耐,不是听你说都在外头养了好几年病的么?就这身子骨,连凝姐姐都不必的吧,还能长久到哪儿去?”
“今日你瞧着吧,一准有她好看的,妹妹不是一向瞧不上她?就一旁看热闹吧。”
“你是说……”
“嘻嘻,想必太后也乐意给个下马威,前头那位是谁?凝姐姐可是太后跟前最得意的,妹妹你家也不乐意她回头越过你姐姐那头留下的人去吧,让她明白自己什么身份,也省得以为攀着了高枝真不知天高地厚去。”
“也是,不为旁的,你家两个侄女儿,谁不怕后娘欺负?倒要叫她知道好赖,可今儿个闹出什么不好,太后会不会不乐意?”
“你傻了吧,太后若不是疼凝姐姐,能有她这么好的事?不过是个三品国子监家的女儿,能和侯府比么?再说咱们没什么,她自己若是不够本事,被捉弄了也是活该,讨厌她的人多着呢。”
“哎,都这时候了,人也该来了吧,咱们也赶紧上席去。”
一抹红掠过假山一角,悉悉索索之后便没了动静。
这边云荣华一脚落了地,便见对面另一条道上迎过来一个中年内侍,一身绛紫色重阳景菊花补子蟒衣,青色长靴,面白无须的脸上雪白的粉面,一朵茉莉花带着耳朵边,瞧着云荣华一行便躬身笑道:“请云小姐安。”
一股浓郁香味扑面而来,云荣华偏了下脸,知道这些宫里的内侍瞧着笑容可掬,自然难免笑里藏刀的,只敛衽行礼:“公公有礼。”
对方瞧了眼云荣华身后几个人:“奴才奉了吞香阁的李太妃命,来请岳姑姑过去一趟,说是好久不曾见过,想念的紧。”
他瞧了眼云荣华,笑容不减:“瞧奴才这记性,云小姐大概不知,岳姑姑乃是李太妃那出来的,今儿个听说会随着云小姐一起来,托奴才在这里同云小姐说一个人情,不知道云小姐可否行个方便。”
云荣华这会儿岂能不同意,便也只是笑了笑:“岳姑姑是宫里的老人,既然太妃娘娘都来请了,哪有什么不方便的。只是我初进宫只怕一会儿有什么行错的,什么都照着规矩来也放心些,公公来带人,不知是哪个宫的,回头若有人问起,我也好回个准话。”
陈公公打量几眼云荣华,“云小姐仔细人,是奴才疏忽了。”说罢掏出怀里的一块牙牌,宫廷内行走的都是有各自牌子,四品以下是乌木牌,上头是牙牌,上头都有编号和各人的职司。
看着对方取了怀里牙牌来瞧了,荷叶头的牙牌上一面编号一面写着仁寿宫奉御,尚膳监提督总理等头衔,扭头对着身后岳姑姑道:“岳姑姑且自便就是,回头出宫的时候再过来就是了。”
岳姑姑冷硬的脸上并无什么表情,这会儿也只是低头应了,陈公公却又让几个小火者引了云荣华一行进秋辉堂,自己领着岳姑姑径直往前头而去。
岳姑姑是从李太妃处直接划拨出了宫去的,也有一阵子没再进宫,只是李太妃同宫里几个老太妃往日也都只是宫中摆设,平常在宫里连个声都是没的,这会儿突然让人来请,岳姑姑不是没觉得奇怪。
可就像云荣华没有办法拒绝,来人品服不低,云荣华虽然身为准王妃,却也没有权力阻止奉了太妃口谕的话,不过这会儿看人走得越发僻静,不由问了句:“公公,你这是要带奴婢去哪?”
这边云荣华在小火者带领下进了秋辉堂,里头席面上坐着不少人,这会儿功夫都瞧了过来,众目睽睽的,小火者领着云荣华来到为首一桌席面上,先朝着当头坐着的几个人行礼:“见过给位贵人,这位是云府的三小姐。”
又避开身替身后云荣华介绍道:“这位是威宁侯府的郑小姐,这位是汝阳伯府的曹小姐,这位……”
一圈伶俐的介绍完,便又机灵的告退了下去。
瞧着小内侍一溜烟没了影,云荣华欠身朝当头那位日后即将成为最尊贵的女子的威宁候府的郑小姐行礼,她虽然对这些人脸面有些陌生,不过因为看过邸报也听云老太太没少同她讲解,再加上内侍这么一番介绍,几个人名字与脸便相继对上,当然这里头还有一个不需要介绍,正是她才出嫁不久的四妹妹云荣月。
众人目光瞧着自己,她只做未见:“见过郑小姐,给各位姐姐见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