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老太太自打知道云荣华的婚事,纵有千般不满,可也知道太后懿旨,断无更改,想着日后孙女要嫁给一个有家室的王爷去当继室,这心里头就觉得万般委屈。
她是积年老太君,哪里不知道深宅后院里那日日没完没了的事,就是嫁到一门清贵的人家去,也还有三分不如意的,婆婆姑子,哪样不是烦恼,云荣华上头那婆婆倒是没了,可穆殷身干王室,又手握重兵,后院的女人不比深宫简单,何况还有前头一个王妃留下的儿女,只怕云荣华小小年纪,聪明是有些的,这阅历哪里能够,怎么能不着急上火。
只是云荣华这边忙着应付学习礼仪功课,宫里来的日日盯着,祖孙俩单独见面几乎很少,云老太太就是着急,也找不着机会给云荣华提点。
这会儿虽然刑姑姑在,不过这刑姑姑口气上倒是颇有几分向着姑娘,只要肯替姑娘出谋划策,那日后云荣华身边也算是有个提点了,借着这势头云老太太干脆把话给云荣华说开,就是刑姑姑听到了,也不是什么不能给人听的话,她倒也不当心被人说出去。
“你别瞧不上这三节四礼的,你自己日后要当家,也须得在这礼上斟酌,四时八节的不论好与不好,礼多人不怪,就是自己贴身的人,那也是要时不时给了恩惠提点才能让人记着你好的,就是跟自家夫君,也不是口头上说说嘴皮子的话,人跟人相处,那是要靠用心,你待他好,他也最起码不会只当你做个摆设,你这身份是太后赐的,面上自然不会有人给你不好看,可夫妻相处却不是用名头来过日子的,还要你自己肯花心思,祖母知道你有自己的聪明,我也不多跟你说,回头你多想想,自然该明白怎么做,嗯?”
老太太一番话,听得云荣华悚然,她虽不拘,可也知道云老太太这是真心替她考虑,尽管她活了两世,可人生并不是什么都经历过,情爱这种事,夫妻这名分,对她来说,终究是陌生的。
云老太太到底看过的经历过的多一些,有些话不得不承认还是极有道理的。
看老太太殷切中流露出厚重的眼神瞧着自己,云荣华不由得笑了笑,凑近了老人点头:“老祖宗说的是,这些话我记住了。”
“光记着可不够。”老太太握紧了云荣华的手摇了摇,有些着急的道:“可别转过头就忘了,不当回事。”
云荣华忙道:“哪能呢,好好好,老祖宗的话,孙女儿明白,姑姑,你且帮我去我屋子里,问平巧,在东头多宝格第二格里,替我把针线盒子和几个新勾好的荷包取出来,外头那酒桌一时半会也散不去的,我这就亲手绣一个,让姑姑一会给外头捎出去行不?”
老太太这才欣慰的放开云荣华的手,刑姑姑略含着一丝笑忙出屋子去取东西,老太太这会倒也不催逼了,起身道:“外头大概这会儿有不少命妇夫人们该上门了,我出去应酬应酬,你用心做你的事就是了。”
等云荣华回转院子里,平巧早把那平绒素白里子的几个还没绣花的荷包取出来,一边问道:“姑娘这是要赶着绣什么花色,要不要取花样子来你看看?”
云荣华摆摆手:“不必了。”
沿着明窗下的矮榻坐了,取了针线来就这那素白的缎子想了想,随手一针下去。
虽然说她无意拿这些玩意讨巧,不过她却还真有些话,想寻着机会找那位高高在上的王爷面谈,既然大家伙都惦记着她的绣活,想必这荷包怎么的也得在那位跟前过过眼的。
弹墨绫子面的荷包元宝的形制,用络子收了口,缀着一方小流苏,上面钉着一颗滚圆的东珠,只说是绣品,也只是绣了一行文字:元宵百病灯笼汇,月下柳梢。
镇北王穆殷坐在王府大院正殿里,对着下面林林总总放满了各色回礼的大红礼单概然不顾,只捏着手里这只小小的荷包儿左看右看了半会功夫,冷不丁出声问道:“这是云府三姑娘新做的?”
得了今日送大礼的任务回来回禀的廖龙这会儿倒也老实,袖着手答:“里头刑姑姑陪着管事的一起送出来的,格外把这东西递给属下,说按着俗礼,算是女家亲手回的礼,不讲究体面,只是一份心意。”
穆殷打量半晌浓密的剑眉挑了挑,随口喃喃了一句:“小丫头这绣活,比起那点花花肠子,可差了几分。”
却又招呼一旁伺候着的小厮上来,把荷包递过去:“替孤系了。”
小厮忙小心翼翼蹲下身来把这水墨色的荷包替换下原本宫缎内造的缀着一块羊脂玉珏的香囊。
等小厮退下去,穆殷玩味的把弄着腰际这新鲜玩意,大马金刀跨坐在大殿上首唯一的交椅上,曼声道:“今日这一出,云府的人都怎么说?”
廖龙没吱声,一旁的徐寿弓着身子答道:“云大人虽说是有些不高兴,不过礼部同几位大人一去,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同去的御史台几位看样子明日少不得要拿此事说上一回,云家二老爷看着有些担心,跟礼部那位主事说了半日话,只云家的老太太在后院宴请几位命妇夫人,没听说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刑姑姑出来也说王妃兴致尚好,之前老太太还教了她些规矩,王妃也都听了,没什么不高兴的。”
“她有不高兴的,你也瞧不出来。”穆殷似听非听随口一句,今日一切他同廖龙其实已经一五一十都给面前这位王爷说了一边,这会儿也没什么好多说的,徐寿不好回答,睨了眼一旁的廖龙,后者只垂头肃然,他撇撇嘴,道:“若非王妃今日出面,想来这处戏一时半会只怕也没那么好善了,若是等五城兵马司的人来,给威宁侯府难看,咱们难免也要花些功夫善后,不愧是王爷日后的贤内助,也不亏王爷为了这份聘礼费了那许多心思跟御用监那些个阉人和礼部的打了饥荒。又这么赶着送过去给王妃长脸。”
穆殷眼皮子一抬瞧了眼徐寿:“你这马屁等王妃进了门再拍,倒也不迟。”
徐寿讪讪一笑,不敢再自作聪明。
穆殷这会儿也懒得再多问当时情形,一挥手,将俩个杵着的大活人赶了下去。
一个人坐着偌大一个厅堂里捏着手里把玩许久的荷包沉吟良久,那张瞧着令人生畏的脸上浮染开一抹称之为笑的表情,只是这笑,柔和了刚硬的线条,却多了几分兴味:“人约黄昏后?小丫头,胆倒是挺大的嚒。”
一天忙碌下来的云府在张灯之后陆续几个主人都歇下,今日连着送出四姑娘又忙着招待突如其来的王府大定礼,上门的勋贵和各方大人一时把云府大门差点给挤破,平日祭酒府多的是上门求学的,权贵这么赶着登门的却极少,毕竟不是朝廷权臣公侯府邸,今日可算是让里里外外的主子奴才都忙得够呛。
不过这热闹对于一干仆役来说少不得多拿了几分赏银,有了这几门姻亲,云府日后也算是挤入了上流权贵的大门,上下都心里头欢喜,这累也累的心里头高兴。
送走最后一批客人,二更天的鼓也就敲了许久,云府所在的这片街道早已经没了动静,只后院还点着几盏灯,累了一天的云府家奴大多数都歇下,除了几个巡夜的婆子,几个院落的灯也一盏盏灭了。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大概最不能习惯的也就是这里生活真正的早睡早起,晚上也没什么娱乐,自然天一黑,也就只有上床睡觉这么一个活动了。
不过今晚上云荣华屋子里的灯火一直未灭,用过晚饭之后,云荣华便捧着一本书消遣,书名《新朝野趣》书如其名,是一本本朝野史摘记一类的杂书,是云荣华让云容膺在外头帮她找来的,打发枯燥乏味的日子,只不过外头包着本训诫的壳面,岳姑姑瞧着必然是要罗唣,好在今日都是刑姑姑陪着,她倒不多干预云荣华私下里兴趣。
正瞧着入神,半开的窗户外吹过一抹邪风,然后窗户口的那盏羊角灯里头的火烛便灭了。
窗户外的一轮上弦月勾着一时银霜洒落,一抹影子悚然峥嵘,投影在窗户前的小炕几上,随着明灭的烛火一摇,不轻不重的声音道:“你这训诫女功倒也用功,只不过可曾学到心里去?”
云荣华听着屋子内外几乎不闻声息的动静,倒也丝毫没觉得意外,只略因为突然而有些惊着,摸了摸心口也不重不轻的摇了摇手里的书卷,露出里面的真容:“打发时间罢了,何须用心?”
外头人哼哼了一声:“你一个闺房女子,不看正经的功课,看这等子野书,倒是好本事。”
云荣华瞪着面前那巨大投影:“王爷夤夜造访,只是为了指教我的功课么?”
“德容妇工,你学得几分?”
“夜访深宅,您有何见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