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简纯顿了顿，才道：“春娘近来可好？”千言万语也只能化成一句，空泛的词阙，再无其他。
二人对首而立，无言半晌，云荣华才终于从袖子里取出一只不大的荷包，打开来里头是细细长长一叠叶片一般的东西，一指厚，三寸长。
“过几日便是幼安哥哥生辰，只怕到时候春娘没机会亲自给你庆生了，这里头是我空闲的时候做的一些小玩意，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幼安哥哥若是不嫌弃，权当是留个念想吧。”说罢将东西递过去，笑语盈盈道。
简纯的目光春波流转，垂下眼皮，无言接过，摊在手里看了眼，不过叶子牌大小的玩意，用刀削成薄薄的片，方寸大小，涂了清漆，上头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上回听荣膺说你想要借阅国子监石经阁御制札记的《小儿伤寒杂论》稿，只是镇馆之宝不可借阅，我让荣膺替我抄写了一份来，我想法子镌刻在这些用老杨木做的叶片上，你随身带着随时可以看，每一篇一章，我用络子把叶片穿了，不用担心丢了，若是要其中一章，你也可以用这个扣子解开取下，我都编了号的，乱了也不要紧，”想了想，又笑道：“这东西还是我听荣膺说学堂里有人作弊用的法子，我瞧着有趣仿的，你要是不喜欢，就算了。”
她一伸手要收回，简纯快她一步缩手拢进袖子里，淡笑如风：“谢谢，辛苦你了。”
想说的不止一句，可他一向言拙，此刻纵然千般话头，却也只狂澜于心，表面，却一如风平浪静。
云荣华微微仰着头，少年几日不见，又拔高许多，前次相见，还不过高了她寸许，如今她却要仰头才能看得清面目，可那张脸依旧是风光霁月的淡雅，难免令人心生仰慕。
也就难怪把他捧在手心的康平侯家是绝舍不得轻易许他亲事的，云荣华在这一刻突然觉得，即便她没有被穆殷的这桩婚事阻拦住，也未必能同如愿嫁给简纯，不说康平侯夫人格外在意这个儿子，便是他的身份，也不见得能看得上国子监家的女儿。
“那，春娘出来久了，只怕回头有人找，也就不打搅幼安哥哥办事，春娘告退。”一时间她竟然再没什么话可以说，不说二者之间一直以来的相处，就是这么不温不火的，便是这一刻的相见，多少透着不妥，看过这一眼，心中的遗憾终究会抹平，毕竟这个时代，谁也无法真正掌握命运。
看简纯似乎并没有要说什么的意思，云荣华敛衽行了礼，转过身要走，背后简纯突然唤了声：“春娘。”
她回头，但看他欲言又止的眼神，却最终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淡淡的忧伤如同天际飘来的那一抹轻如飘絮的云彩，替碧蓝的天空疏朗的抹了一层阴翳：“多保重。”
她点了点头，简纯看着她步履盈盈的走出廊道，前头张望着的那个丫头一脸如获重释的表情，忙不迭迎上来，匆匆看了他一眼，这才紧跟着云荣华的脚步消息在寂静的花园。
简纯拢了拢衣袖，手心划过木片，厚重的质感在衣袖中沉甸甸的存在，刚才仿佛如梦的一切才确实存在过的实证，他感到冰凉的手指握住那不及几寸后的一叠叶片子，始终淡笑端方的脸上渐渐沉淀了下来。
苍白的脸被日头晒得越发透明，脚步变得千斤一般，想要追上去，可是一步也迈不得，他是简纯，身后有偌大一片家族，厚重的责任，还有父亲，母亲祖母，妹妹，一应众人的殷殷期盼。
只到那抹倩影消失的干干净净，他才有些怔忪的下意识往回路走。
“少爷，少爷！”一路跑着一路喊，问松一双腿跑的风火轮一样，滚到跟前喘气：“少爷，亲家老爷一路找您呢，后头点嫁妆的管事来回话说都清点妥帖了，咱们过去喝一杯酒，也就该回去了。还得跟老太君，侯爷，夫人那回话呢。”
“少爷？”问松久不听回答，又问了声，才听简纯清凉温润的声音道：“回吧。”当先一步就走。
“哎，少爷等等我呀！”问松眼珠子转了转，四下瞧了眼，才忙不迭追。
二人一路回转，往北的路上云府的人越来越多起来，纷纷低头行礼的，忙碌着奔过去的，皆是一片喜气洋洋。
简纯知道云府最近不单单只要办一桩婚，更是一桩比一桩显赫，他也是这锦绣华殇里裹出来的，却也最知道看着鲜花着锦的秀丽表象下，掩埋着多少狰狞枯骨。
那个楚约秀婉的女孩，将要去的何尝不是另一场坟头盈尺的峥嵘场，也不知终究会不会被那吃人的地方吞的连皮带骨一丝不剩？
他走得出神，浑然不觉路过有不少丫鬟婆子频频瞧着，年轻女孩子脸上无不起了红晕，羞怯而走，却又忍不住偷偷把眼瞧过来。
“哎哟，走路看这些不会呀，哪个不长眼的。”已经跑到前头去引路的问松突然骂了句，简纯脚步一顿，抬头却见不远处照壁转角站着几个人，为首一个摸样俏丽，打扮鲜活抢眼，便是一身胭脂红亮蓝色调的锦绣春衫足以说明是府里的主子姑娘。
他并无意理睬，只是充满别开眼去作揖要走，却听那为首的含羞一笑，盈盈开口：“是侯府的小公子么？荣月见过小侯爷。”
简纯本无意搭话，只是礼数所在，停下脚步来答：“不敢当，冲撞了姑娘，万分抱歉。”
侧过身，欲让人先行，却只见云荣月几步走近了些，依旧没有离开之意：“久仰小侯爷大名，却一直不得见，二哥哥能娶到令妹真是他的福气，想不到今后，小女子也和小侯爷算得上是亲戚了。”
简纯微微一皱眉，不着痕迹退后一步，此女说话做事委实不成体统，不说他和她压根不认得，攀认亲戚的话，也该是彼此长辈在身边才能做的，何况还是这么突兀。
云荣月却未察觉简纯的不悦，不说她平日原本就不怎么在意体统，便是云大老爷格外讲究男女大防约束的紧，可到底她对简纯早有些心动，况且她并不十分如意如今定下的婚事，可又舍不得那份到手的富贵，今日听说压妆过来的是康平侯府的小侯爷，便硬是摆脱了白氏替她找来的教养嬷嬷，私自跑出来，想见着简纯一面。
看简纯不说话，她越发大胆的打量几眼人，比上回瞧着越发俊俏的少年郎君，奈何没有缘分。
有些遗憾有些不甘，有些心酸有些难过，所有的心思又不敢在那么多人面前表露，只笑盈盈的样子掩饰着：“小侯爷可是送二嫂的嫁妆来的？真是辛苦您了，上回没能同贵府太太见礼，荣月委实遗憾，还请小侯爷得空替荣月和我家母亲捎话给太太，问她安好。”
面对没话找话的云荣月，简纯有几分不耐烦，他一向对不高兴待见的女眷不假辞色，只冷淡道：“我会带到，还有事，请恕我告退。”
压根不再搭理想要再说些什么的云荣华，拔脚就走。
问松一旁冷眼旁观着，有些不屑的撇撇嘴，却不说话，再一次忙不迭追上去。
前头应酬完云府的老太太同大老爷，二夫人周氏，简纯就出了门来转身上了自家的马车。
回到康平侯府，这边才刚把妹妹简宜的婚嫁队伍送出去，抹着眼泪的康平侯夫人看到自己儿子回来才止了眼泪，拉着儿子左右上下好生瞧了一通：“我的儿，真舍不得你妹妹，可这孩子大了总是要成家的，只是妹妹比你做哥哥的早，也是委屈了你。”
这话康平侯夫人也不知说了几回，简纯知晓母亲话里头的意思，只做未查：“左右都是在京里，过来也方便，母亲不必难过。”
看儿子不接茬，康平侯夫人却不肯善罢甘休，这儿子脾气古怪也实在不好摆布，可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少不得要花心思，好歹让儿子点头肯了，凭着这身家这样貌这才华，哪一家女儿不上杆子嫁？
“儿啊，你也老大不小了，虽然说你三番四次的说功课要紧，可成家立业也是男儿功业，为娘年岁大了也没法子总顾着你冷热，少不得要有个贴身的人知冷知热的关心你，你若是愿意，也不急这一日两日的，且慢慢选，为娘一定替你挑一个十全十美的人嫁你可好？”
简纯有些不耐：“说了功业未成，何以成家，如今儿子没这份心思，娘就不必操心了，妹妹刚出嫁，你且多关心些她的事要紧。”
康平侯夫人有些不高兴：“你爹在你这年岁早有人伺候了，也不妨碍他做官，你一屋子和尚也没个贴心的人照顾，在外院里也不知冷暖的，那怎么行？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先成家再立业也不迟嚒，你这猴儿怎么就总那么不开窍！”
想想今日女儿都嫁了，院子里只剩下一帮看着心气的庶女，想媳妇来帮衬着的心思越发明显，道：“不同你这磨了，为娘同你老子商议过了，等你妹妹回门过了就给你相看，中意了便定下，你也少给我再推三阻四的！”
简纯冷不丁就道：“我已经同丰州学院的张先生说好，后日便同他游学出去，娘且不必急着替我张罗，等我回来了再说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