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要不要跟习妈妈她们说一声。”跟着云荣华走出来的明珠犹豫了会儿,还是问了句。
云荣华头也不回道:“说什么?”
“雁卉跟雪柳还跪着,姑娘没发话,便是岳嬷嬷不罚,只怕也不会太客气,这罚跪是跑不了的,大青石板凉,两个年岁小,跪久了怕入了寒气。”明珠小心翼翼道。
云荣华瞥她一眼,似笑非笑:“你倒会替她着想,是你支派她出院子的?”一大早前头院子热闹起来,因为云荣华要备嫁,且身份特殊,也没人敢来这院子借人,不过她这头三餐点心却又不能不去和外厨房讨,这差事平日是明珠做的,雁卉年纪小爱热闹,明珠便由她替了自己。
这事也不是什么大事,四个二等大丫头各自活计时有更替的,也不是什么要紧的,明珠不知道云荣华是如何知道这么一件小事的,却不敢在这个小主子跟前随意,自从她被戳破身份,在云荣华跟前便有几分不自在的心虚:“雁卉爱热闹,奴婢却怕那爆竹声,便同她换了个差事。”
云荣华慢下脚步,偏头看了眼过来,只瞧着明珠低着头谨小慎微的样子,“雁卉虽同我比你等亲厚,可她性子跳脱,你若想着同她亲近,可要仔细别让她惹出祸来。”
明珠心头一震,一下子咬住了下唇。
这小主子心思太过聪慧,自己这么点谋算,仿佛早被看在眼里,只这不温不火的口气,却无法确定究竟是生气了,还是无所谓。
自从被云荣华试探出底细,明珠就知道自己处境艰难,没有谁会喜欢自个身边按着一个别人的眼线,那几乎就是根刺,可偏偏王爷那边就没个信,也不说让她退出来,邢嬷嬷倒是来了,她几番试探,却只得一句话,小主子日后就是王府后院的女主子,她的去留,自然由女主子发落。
一句话判了她生死,她虽是因为王爷的命令不得不遵从,可对于云荣华来说却是背主的奴才,要云荣华来决定她去留,那不就是舍弃她的意思?
尽管她在云荣华点明她身份的时候已经知道曝露的自己必然成为弃子,可云荣华这些日子却并未刻意发落,甚至待她还有几分亲密,不说今日出门,只带了自己,寻常做事起居,多指派她贴身伺候,明珠琢磨着,也许云荣华看在她是王爷指派来的份上,希望透过自己和王爷交好,毕竟自己是王爷派的,对于日后要做王妃的姑娘来说,却是个不错的依凭,光是这一点,也许云荣华才会格外优待于她。
人一旦有了念想,原本绝望的心也就会绝处逢生,滋生出些许希望,她就越发积极起来,雁卉平巧跟云荣华的情分是别的丫头不可比的,所以她便不着痕迹的讨好着些。
如今被云荣华点破,明珠一时什么话也不敢说,伺候日子也不少了,知道再这位主子跟前狡辩没什么意思,她冷不防能戳穿你,也就早已经看透了你。
看明珠不敢说话,云荣华也不逼迫,只继续走她的路,明珠心里头忐忑,也没注意脚下,等好不容易平复了心绪,抬头却见两个人走得不是往荣喜居去的路,却是在南北夹道一头的小路上。
那边不远就是二房,今日喜气全在二房,那边爆竹声声的极是热闹,云荣华一路往北,云府北高南低,沿着小路往北,路势便有些向上,到花园这边,过了一片园中游廊,云荣华已经上了一座玉带石桥,依靠假山下,目力所及,便可见远处红绸喧嚣的西屋二房的院子。
明珠不明白云荣华为何此刻会走到这里来,却也不敢再像刚才那样动问,几番应对下来,她对云荣华这个看上去小小年纪的姑娘不知为何生出打心底的敬畏,就像王爷,云荣华让人不好捉摸,偏偏她却能轻易琢磨透你。
云府的花园并不大,依着白大老爷附庸风雅的习性,小却精致,有山有水,引了山泉,园子里西府海棠如烟似霞,石榴花妖艳明媚,碧绿扶疏花木葱茏,池塘里浮萍在涟漪中飘荡,锦鲤倏忽而来,倒是一片赏心悦目的景色。
“你替王爷做事多少年了?”站在这如花似锦的园子上俯览,云荣华突然打破沉寂问道。
明珠不妨她有此一问,愣了会儿方才赶紧道:“奴婢八岁就在云府,只是在年前才得了王爷吩咐替他传送消息的。”
“家中还有什么人?”
“爹去得早,有一位娘,在王爷别庄上干粗活的,还有一个妹妹,只同娘在一起今年刚十岁。”明珠回答得极为老实。
云荣华没有再问,她也只低头在一旁,半晌之后,才听她又道:“你日后可有打算?”
明珠愕然抬头,去只见云荣华清凉一双眼看着自己:“你若要回去伺候王爷,等我嫁了人,我自同王爷说去,你若要跟我,现在替我去做一件事。”
看明珠还有几分不明白,云荣华笑了笑:“我从不逼人,也不会舍了人性命,你既然听命行事,我也不会为难你,要走我不留,要留,你只能选一个主子。”
明珠不笨,随即便明白云荣华这是在给自己两条选择,效忠王爷,还是效忠她。
心念电转间,明珠咬了咬牙,欠身道:“姑娘有什么吩咐,奴婢万死不辞。”回王爷身边,那是天大笑话,邢嬷嬷已经发了话,她只有凭着处置,想来穆殷也不在意她这暴露的棋子。
日后云荣华嫁入王府,能执掌生杀大权的,依旧只会是她这个女主人罢了。
对于明珠的决定,云荣华丝毫不觉意外,只是了然道:“压妆的人看起来还在前头喝酒,这会儿人多,你找机会传个话给来压妆的小侯爷,说春娘在此相候。”
眼见明珠一双眼瞪大了几乎是惊恐的表情,云荣华笑得有些风淡云轻:“半个时辰,过时不候。”
不候他,也不候她。
明珠几乎想要拒绝,不说这会儿人来人往的,去递话不方便,只说中间传话去让一个外男来单独见云荣华这位准王妃,冒天下大不韪的险,要是让人发现了,回头传到穆王爷耳朵里,她这条命,也就没了。
可她看着云荣华要笑不笑的脸,仿佛有一种犀利的目光冷锐的看着自己,她咬了咬牙,一蹲身,扭头就走。
云荣华目送着明珠有些惶然的背影,笑容微微一敛,长长的吐了口气,几日在压迫逼仄的训导里挺直的脊背略微松散了下来。
不是她想逼明珠,也不是非要见简纯,其实如今,她嫁穆殷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她也清楚,再见简纯,可以说有些多余,甚至有些愚蠢,可心里头那一股子邪火,却不由她不寻机发作。
明珠不过是被牵累的出气筒罢了,云荣华撇嘴,那位霸道强势的王爷她憾不动,那虾兵蟹将出气,她也知道这有点幼稚。
原本美好的人生本人横插一杠,前途一片茫然,即便如她,也有无从把握的感觉,她不喜欢这样不可预测的未来,那不是她想要的。
生生别人逼到这一步,反抗也许可笑,可她却并不多在意。
明珠也许会将一切告知那位王爷,那位会如何反应,她也压根不在意,不说懿旨的大婚不可能改变,若是真因为她行为不当弄出什么让大婚不能进行下去,她其实是挺乐见的。
当然这有些虚妄了。
正胡乱琢磨,不远处凉亭里走过来一个人影,初夏的日光有些明媚的刺眼,少年穿戴一新的云白锦袍一如往日的风光霁月。
大红绣金丝二龙戏珠的抹额,紫玉冠,绶带朱缨,唇红齿白的脸越发明柔远怀,锦袍上流云纹含着天青银丝,在动摇间行云流水一般,随着腰间一方玉佩,款款而来。
看到不远处的云荣华,他眉目畅远,郁郁含忧的水墨瞳眸波光微荡:“春娘。”
看他款步而上石阶,云荣华终抬步攀下石桥,指了指假山后的院墙:“在这说话吧。”虽然她有几分豁出去的叛逆,可到底理智没有跑远,她可以任性一回,却不想把别人也拖下水,尤其,还是一个如此翩翩少年。
简纯眉眼弯了弯,并不多话,只是收了脚步往侧边一让,尽管他明知道此刻来见云荣华有多麽不妥当,可他依然还是信步而来,想来也许谁也不知道,这些日子一来,他心里有多么的绝望,而此刻,又是有多么的欢欣。
简纯的温和随性,让云荣华有些许歉疚,抬头看了看远处,明珠在来此的路口露了下头,想必是在替她把风,虽然今日冒了险,她还是尽量想避免出事。
“我让问松几个帮我拖着人,这会儿不会有人发现的。”简纯仿佛知道云荣华的担忧,口气温纯的道。
面对这个善解人意温文尔雅的少年,云荣华突然觉得自己的鲁莽也许并不只是属于自己一个人,也许,他们彼此都需要这一次冒险的见面,也许这一回之后,彼此的人生,再没有机会交集。
“幼安哥哥,近来可好?”她问,只因为少年修长挺拔的身姿如同青竹,却又几分萧瑟的清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