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荣华自从闲言碎语之后,便只老实待在老祖宗的荣喜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便是院子里的婆子们下等的丫头也都甚少见着她一面。
云大老爷来说过两回,只云老太太咬定了不松口,又顾左右言他的,大老爷没老太太那番打太极的本事又不敢忤逆,自然没能把云荣华送出府去。
不过两天之后,云大老爷便再没有来过。
原因无他。
“老祖宗,老祖宗。”大老远的云姥姥便一路过来,满脸喜气洋洋的,难得谨慎的人,也掩饰不住脸上的喜悦。
云老太太正喝茶,一边瞧着下首坐着的云荣华同身边的丫头一起讨论着手里绣棚子上的花色,听闻动静,抬头看,云姥姥一阵风进来,骂道:“你个老猴儿,越活倒是越回去了,忙慌什么呢。”
“哎呀呀,老祖宗,是大好的事呢,外头大管事马海得了消息,说是僧录司的人拿了水仙庵的一帮姑子下狱了,听说这事闹得沸沸扬扬的,牵扯了不少人家,如今苦主们都要僧录司将人砍了脑袋问罪呢。”
云老太太一愣,于底下孙女儿看了眼,道:“怎么说的?”
云姥姥道:“马海去打听过,说这事还是京郊县城里头出的事,那里一家武都头大官人家的小妾跑出来告官,说是良家女子,被人欺瞒拐骗至此,受不住毒打才逃出来,求官府庇护,县太爷让人一查,那小妾是咱们应天府通判家的庶出女儿,因为被大妇不容赶到水仙庵去的,结果那水仙庵的庵主胆大包天,竟然同临县的牙婆勾搭了将人卖出去给武都头家做妾,这事闹大了,赶巧了临县就又有一家富户的通房丫头也状告主家同水仙庵庵主逼良为娼,再卖于人家做婢,这位小姐还是州僧正司家的小女儿,这事就给捅到僧录司去了。连今上都知道了,便着僧录司同京畿锦衣卫缉拿,听说在水仙庵里几个年岁小的小尼姑也都是被那庵主买了来要卖给各家去的,僧录司把案子交给了应天府衙门,如今府老爷和推官已经查实了,经年有不少良家女子被庵里头几个老尼姑同好几家虔婆和牙婆们发卖出去,从中捞了不少好处,为了此,还尽编排不少好人家姑娘的名声,只坏了好送到她那里去的,都是她编排的谎话,害苦了不少人家。”
云老太太闻言同下首云荣华彼此瞧了一眼,随即面上一喜:“可见得是人在做天在看,连老天爷也容不得这等子口舌无状丧尽天良的,早晚有得一报,倒是带累好人家的姑娘,真正是可恶。”
云荣华淡笑不语,毕竟这事牵扯到她的名誉,倒是云姥姥挺高兴道:“老太太说的在理,得亏了这事有了着落,不然多少好姑娘被那些人害惨了,听说以前还有姑娘家受不得那些碎语自己了断的,都是那些没天良的害得,听马海说,如今去衙门递状子要千刀万剐那两个贼秃尼的可有不少呢,衙门的人说这俩秃尼只怕是死定了,只差看上头意思是绞还是砍,是杀还是剐,依着老奴看,不少人家便是想吃了她们肉也不是没有的,如今可算是还了咱们姑娘清白,三姑娘可不用再这么憋屈着了。”
老太太呵呵笑了笑:“可不是,也是她性子好,能闷得住,今儿个让厨房准备好酒好菜的,虽然也不好大肆庆祝惹人眼,不过自个屋子里乐呵乐呵是要的,看把咱三姑娘委屈的。”
又特意嘱咐云姥姥:“去把姑娘这几日穿过的烧了,再烧些菖蒲叶水来,回头让春娘去洗一洗,去去晦气,自打今儿个起,谁也不许再嚼那些没根头的舌,要是发现了家法伺候,可听清楚了!”
云姥姥忙应了,知道这是要彻底绝了那些风言风语的流传,下去自办理。
便是又有别的管事婆子进来禀报道:“老太太,威远将军府,景渊伯家,锦乡伯家,李翰林,王司业几家夫人送了帖子来,请老太太并阖府女眷国府游赏。”
云老太太不由得哼一声冷笑:“这时候倒知道送帖子来,早连个屁话都没有的。”自从云荣华传出恶名之后,刚认得的和不认得的权贵仕宦人家几乎都对云府关了大门,不论是踏春赏花还是茶话诗社,便是京城闺阁千金家的活动也都略过云荣华去。
云荣华倒也并不在意,只每日禁足在荣喜居,云老太太也陪着不出门子,在隔壁屋子处理些日常事情,空闲之余,便是祖孙俩在屋子里说说闲话,倒也丝毫不寂寞。
老人家虽然不说,可这么费心陪她一个小辈,她又岂会不知道老太太良苦用心,患难之下,祖孙俩个反倒是越发亲近许多,别看平日云老太太看上去有些不好亲近,只她要是对谁真疼上了,那是掏心窝子的好,屋子里有什么敞开了送,这些日子云荣华没出门,倒是碧纱橱了堆了不少老祖宗给的珍贵头面首饰。
云荣华同丫头手里头绣的,却是老太太贴身的亵衣,上头边角绣了福寿满堂菊花纹,再一双鞋面,虽说云府也有针线房替老太太准备身上穿用的,不过自个孙女儿亲手绣的,又是一块商量着出来的,能看得出老太太格外喜欢。
看云老太太这会儿不高兴,云荣华笑道:“咱也没稀罕去,谁家院子里不是那点花花草草的,平白只惹人打喷嚏,要不就是你埋淘我,我讥讽你,还不如在屋子里陪老祖宗说贴心话好呢。”
云老太太哎哟一声笑不合嘴:“说得好,说的正理,也不知这些老子娘都是怎么教的,姑娘家一个个教的心眼儿小的跟针尖似的,与其出去被人笑话,还真不如在自己家畅快,咱也别去讨那晦气,正经自个玩儿的好,闷了大半月,我这老骨头都发花儿了,赶紧让人给你换身新鲜衣裳,丫头们,去院子里摘些漂亮花来给你们姑娘戴上,回头咱祖孙俩去金林池和枫桥玩玩去,那儿风景可是金陵最好的,你回来还没瞧过的吧。”
婆子得了吩咐,自出去准备车马,几个大丫头忙不迭出去院子里寻新鲜的花朵给主子簪花,一时间廊檐下的喜鹊八哥也随着主人家开颜欢闹起来,喜悦的气氛终于将笼罩多日的阴霾盖过。
看老太太高兴起来,云荣华便也放下手里的活,被丫头们簇拥着去碧纱橱里头换衣裳。
领头的是今儿个当值的明珠,从大衣橱里挑出一件碧水兰纱地彩描杜鹃花纹窄袖春衫,层层叠叠下压着一条烟粉色血点樱花瓣百褶纱裙,腰扣鹅黄绉纱,垂着香囊银熏球,弹墨山水图荷包儿,最后给发髻上扣了一只小小的赤金点翠孔雀羽蝴蝶翅花冠,眉心点了朱砂钿,宝相端庄,越发衬托出她那张凝脂小脸上影影绰绰的典雅高贵。
扣花冠时明珠同云荣华几乎面对面着,便是那目光偶尔可及,明珠能瞧见咫尺前的那双深幽清凉的秋水瞳眸中,仿佛在那可以倒映星辰的浓黑广袤里,填着渺小的自己,她将目光微微错开来,耳边是屋外偶尔传来的笑声,如同银铃一般雀跃,可姑娘的脸上却是平静,静的几乎看不到波澜。
将花冠扣好了她又仔仔细细检查一番,才收拢了手垂下头,只听云荣华道:“好了?”
“是,姑娘,看喜不喜欢?”一旁的平巧手里持着把靶镜,笑盈盈问道。
云荣华瞄了眼镜子里打扮高雅的自己,撇了撇嘴角,淡淡道:“去瞧瞧老祖宗可准备好了,说我这就过去。”
平巧忙应了出去,只留下明珠,云荣华径直走到窗户边,透过那支摘窗糊着的天青水蓝纱窗往外看。
明珠这时候才抬头,看了眼云荣华的背影,不大的漏窗层层叠叠的格子投射过来的光芒将窗前的女孩拢上一层淡淡烟尘,雪白的光芒里,单薄的身影同外头的喧笑声截然不同的生出些许萧瑟。
“姑娘,”她犹豫了下,还是道:“这,有封信给您。”没提主子,想来云荣华也知道谁给的。
好半晌没动静,却摊开一只净白的小手,明珠上去将一封没有封口的信笺放到她手里,云荣华依着窗棂有些懒散的打开来,上头不过两行字“昔日微时多责难,今朝驾前献头颅”。
杀伐凌厉,笔意峥嵘。
仿佛都能瞧见那写字的人握笔如持刀,横戈裂土,眉目俾倪的望着自己。
云荣华目光在那饱蘸浓墨的粗黑字体上掠过,笑了笑,目光依旧没有从远望的视野里收回来:“替我谢谢你家主子。”
明珠低头不语,她的主子要的从来也不是一个谢字,自然也不介意那一句谢。
不过这些,不是她一个奴婢能置啄的,她只有听从吩咐而已。
只不过,也许只是敏感,这位被她的主子格外嘱咐过的姑娘,这会儿笑起来,有什么,和她刚开始看到的,不同。
没过几天之后,刑部着金陵府衙,水仙庵一案,囚首伏罪,首恶难恕,着斩不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