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云荣华轻呼一声,眼见那茶水就要泼在明珠脖子上,她伸手去推,明珠被她一声惊呼眼皮子一抬,那一瞬间就像是变戏法一般,但见明珠身子不动肩膀却是奇诡的一扭,下盘裙摆随着一条修长的腿一晃,在地面划出一条弧线。
接着手一抬一收,已经将茶盏同茶托抄在手中,兜头而下的茶水被她一滴不漏的接在了稳稳当当摆平了的茶盏中。
碧透如琥珀的茶汤还冒着袅袅的白雾,如同静好的空气,仿佛没有那倏忽之间的一连串动作,也好似什么都不过是一场幻觉。
“姑娘。”明珠平静的托着手中茶盏,半蹲着身子在她半步前方,恭恭敬敬将茶高举过头递着。
云荣华沉默的看着那一盏温润依旧的茶水,倒映着一张自己的脸庞,泛着些许涟漪。
“起来吧。”她顺手接过那骨瓷青竹茶盏,吹了吹,方淡淡道:“去同你家主子带一句话,可否?”
问得清浅,语调也不高,可这突兀而来的话却还是让明珠身子微微一颤,半晌,她抬头。
看到的依旧是一个娇小,面容清淡,仿佛什么都并不在心上,又仿佛什么都无法撼动的小姑娘。
清水流云一般的眼透着一股沁人的寒凉,幽深的,仿佛让她看到的是另一双眼,同样幽深,深不可测。
她眼皮子一抖,耷拉下来,遮掩住了心里的惊讶和震惊,尽管她的主子已经吩咐过,若有所言,无所不应。
可她还是感到震撼。
但只老老实实的恭顺道:“姑娘请吩咐。”
不反驳不狡辩,云荣华抿了口茶,感慨,不愧是那个人手下,这份镇定的气度,也是难得的。
“就说愿供驱策,冀求解局。”她盯着对方恭柔无比的头颅,乌黑浓密的长发,仿佛那双凌厉如豹的眼,就在眼前:“八个字,记住了?”
“奴婢记下了。”明珠平静的回答,然后看云荣华朝她摆了下手,知道事让自己下去,便退后了几步。
在踏出房门那一刻,还是有些忍不住回首:“姑娘,能,问一下,您如何知道奴婢的?”
云荣华目光有些游离,正望着对墙的窗花,闻言捧着手里的茶幽幽道:“我不知道,猜的。”
“……”
看她半晌没动静,云荣华偏过头来朝她不经意般莞尔一笑:“不管是不是,诈一诈不就清楚了?”
明媚的笑容带着一丝平日少有的柔媚,乌黑的瞳仁里仿佛有两圈小小的漩涡,幽然的荡漾出一种魅惑。
明珠没来由心里头一颤,也不知是吓的还是怕了,一缩手,消失于门口。
云荣华这才又慢悠悠的回转了头,放下手里的茶盏,手心的余热从手里头渐渐消退,她捏了捏拳头,可惜依旧握不住那一丝温和。
她将茶倒进了一旁的漱盂之中,再好的东西,无法属于她的,留也留不住,生活总是在教给她一个不变的真理,有时候你希冀的东西,通常到头来终究无法属于你。
而生活,依旧在继续,你只能选择向前看,而不是向后。
她这屋子除了葛嬷嬷三个,都是新人,不过平日她一向谨慎二等以下随意进不得她屋子,分工明确,能够知道她近身情况的不过,恰好就三个。
一开始她预料的,可能会在她身边安插眼线的无外乎薛氏,白氏,周氏,或者老太太,然而等到两场大病之后,曲向川的话中带话,加上上元节那天,她知道,还有一个是他。
是谁呢,范围依然只有那么点。
所以她说,诈一诈,不就清楚了?
她也只是怀疑而已。
倒是明珠承认的爽快,云荣华一叹,显然,无论如何,她的反应都只在对方预料之中,也就是说,他在警告自己,她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么?
送出去那八个字,因为当日他对她的那些话,而走到这一步,她已没有回头之路。
生活有时候就是那么无奈,不想要的偏偏来,想要的,只能舍弃。
一只不知名的鸟儿扑啦啦从不知何处飞起来,投进树冠花丛里,然后向碧蓝的天空远去。
她搭起手,远远的望,不知入了谁人门庭。
金陵宫城,慈寿宫,太后寝殿东暖阁前堂琉璃藻井下森冷冷的地板泛着熠熠冷光,大厅上青铜螭纹铜鼎炉内燃着麝脑之香,屏风后雉尾之扇罗列,庭燎高烛,虾须玉帘。
殿内外边角立着的宫婢一声无言,便如同不存在的一般寂静。
只有上首一方龙纹大案罩着明黄桌幔的桌子之后俯首坐着一位端庄高雅的老妇,年近五十,面容慈静,眉梢却如小剑,飞扬入鬓,头顶拥翠叠珠,鹿鹤同春簪金镶玉宝寿福禄头面,花白的头发拢在额帕之下,只一颗莹莹流光的红宝石随着她头颅摇动而瑟瑟生辉。
她身旁恭敬的立着个面白富态的中年男子,留着一副美髯,身着白泽花纹麒麟补子锦袍,正小心翼翼的在用一方立鹤步云墨在农耕图歙砚上磨着,一边时不时看一眼老贵妇手中瞧着的奏折。
只听贵妇道:“妍儿这几日可还好?”
见问着自家女儿,男子忙道:“托太后娘娘洪福,妍儿近日在家中恭学礼仪,不敢有辍。”
太后手中搦笔湘管,在案宗上头随意圈了个圈,却又抬头:“前日我看她,规矩礼仪倒也尚可,只是身子弱了些,入宫侍奉不单单要贤良淑德,还要身子结实,也好为天家早诞龙脉,你这些日子也别拘着太过,让嫂子多替她补一补。”
威宁候郑经仕忙道:“太后训导,臣记下了。”
郑太后挥了挥手:“这也不是正经朝堂,没什么外人在,不用这般拘谨,叫你来也是说些私话,坐,别站着。”
郑经仕哪里敢坐,只是将墨搁下往后退了几步,道:“大姐有吩咐,弟弟万死不辞。”
郑太后抬起头来,一双眉目细长的眼睛能看得出当年的花容月貌,只如今剩下的,却是一双犀利而饱经历练的瞳眸,她看了眼自己的兄弟道:“听说前几日则儿又跟穆王爷家的凌风闹了一回?”
郑经仕眉毛抖了抖,忙道:“都是犬子他不懂事,惹了那一家的阎王,倒叫太后伤神了。”
郑太后哼哼了一声:“少往我这倒苦水,则儿什么性子你做爹的不比哀家清楚?你既然知道那一家里外都是活阎王,你去惹什么?回头又惹一声骚,还嫌朝堂上不够丢脸?”
郑经仕低头讷讷不说话,他知道太后这些不过是面上的意思,正经还是护着自家人的,分明那穆殷一伙是块烫山芋,太后心里头也早不满呢,不让怎么能由着则儿一而再同他们挑衅。
只是太后顾虑着北方莫卧王朝,忌惮着穆殷手里十万精兵,还不到撕破脸皮的时候。
反正两家生来是死敌,注定了要斗到底,就看哪一天太后不能再容忍了,镇北王的嚣张也就该到头了。
他这也是在给太后探路呢。
郑太后看他不说话,也没要他回答,只是将话锋一转:“不过,近来镇北王这脾气真是越发不好了些,只怕也是后院没个知心的人,可惜了凝儿走得也早了些。”
镇北王的王妃莫凝是西宁侯的嫡出大女儿,从小在太后跟前养着,比母女还亲,当年正是太后亲自给莫凝选的这门亲事,算是在穆殷身边安了双眼睛,莫凝倒是尽心尽力,她是个极聪明的女子,又是太后一手调教出来的,太后对她甚为放心,只可惜生了两个孩子之后便身体越发不好,以至于没能熬过去年夏日。
莫凝一死,穆殷便以丁忧望亲的名义请书回京,说是了却王妃心愿,太后不曾想穆殷如此主动,一时倒也不好在这种时候为难,准了奏请。
太后不好动他,威宁候一派却是看他极不顺眼,只是没有太后旨意他们也奈何不了穆殷,穆殷在北部有极高声望,便是他阻挡着莫卧王朝守卫北部边城十数年,在朝野也有极高人脉声望,穆氏宗亲被太后削得抬不起头,穆殷是如今仅剩的宗室大头,不少朝臣都站在穆殷这边,尤其新帝亲政在即,帝派人物多挺穆殷,太后这些年打压了不少宗亲,如今倒不好再轻易动穆殷。
郑经仕听太后的话的意思,忙道:“也是,这都已经走了快大半年了,说起来穆王爷对西宁侯家的姑娘倒是不错,近来看他倒是走动的也勤快,也不知时候有心思再跟他家续缘。”
郑太后沉默了一下,道:“凝儿临走前曾经送信于我,求哀家一件事,毕竟是做母亲的,舍不得她两个儿女,若是穆殷想续弦,倒要哀家多多看顾一下她这俩个儿女,毕竟年岁小,怕后娘苛待,凝儿平日最是听话,从不求我,如今这唯一的要求,哀家也不好不答应。”
郑经仕悄悄打量郑太后表情,揣测道:“太后的意思?这回,是要给穆王爷说一户怎么样的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