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老太太冷笑:“你倒是个好父亲,当年舍了她一回,如今还要再舍一回,真正是个血肉至亲。”
云大老爷脸色一白,却又道:“母亲息怒,儿也是没法子的,莫非要让她弄得家中上下都被牵累了?父亲辛苦积累的清誉,不能毁在儿手中。”
云老太太脸色一变:“这话,又是谁撺掇你说的!”
“儿子不敢,儿子知道母亲疼三娘,可膺哥呢,四娘呢,今日儿下学来便遇着几个族中长老,母亲,他们可还等着儿子给他们一个交代的,这关乎的,可不只是我们云府,还有整个族里那么多子弟,要是被我们的三娘带累了,祖宗祠堂,儿可是没颜面交待啊!”
云老太太沉默了,她纵然千般的不乐意,可是一家抵不过一族,她也没有力量同整个家族对抗。
“母亲,儿还有一事,一家不可无主,后院之事,原本不该是儿插手的事情,便是今日,原本这些,也不该是儿子同母亲来商议,可如今儿子不得不将大事托付于母亲,累母亲辛苦,儿子心中过意不去,奈何太太又是个不上进的,儿子想,若是实在不行,请母亲允许,儿子想要找一个能干的来当家,替母亲分担,不知道可否?”
云老太太是什么人,自然听得出云大老爷这婉转的语气是什么意思,他这是当着面把白氏给提出来了。
老太太知道当年自己干涉儿子的后院,非要他立薛氏,其实云大老爷是有些不乐意的,且一直耿耿于怀,云大老爷彼时年轻气盛,风采非凡的,一向眼高于顶,又自诩风流人物,向来更喜欢柔情蜜意的白氏,那个时候正妻过世,想要抬的,是白氏。
可她一来觉得白氏过于阴柔,委实不招她喜欢,再加上看她就不是一个能生养的,最要紧的,却是当时形势,白家倒台,云家那个时候若是扶了白氏上位,那就是和朝廷作对,云老太爷也是不允许,父母皆反对,云大老爷便是再不乐意,孝字压头,也只有屈服。
不过这里头牺牲的不单单只是一个白氏,还有一个无辜的小女孩。
对白氏,云老太太这些年随着年岁增长,也有些愧疚,再加上人老了心多少也软了,故而对她所为睁眼闭眼的不太计较,只要不撼动大局,也由着她折腾。
可如今白氏越发张狂,她这却还有一个更无辜的,云荣华何其无辜,当初不过一个弱质小儿,便被远送到清冷孤僻的庵堂,若不是府里头对她不闻不问,哪里来那许多龌龊流言。
她是绝不信那些个流言,可她也明白,这些传言已经足以毁灭一个年轻女孩子的未来。
她揉了揉额头,脸上露出几分苍老:“你待如何?那头不是也才刚坐了胎,这会儿出来折腾,你倒是舍得。”
云大老爷听母亲口气似乎略有松动,忙道:“如今自然身子要紧,大事上也还是要母亲来坐镇才是,况且不是还有弟妹嚒,便是只要母亲答应了,也不急在这一时。”
云老太太只冷哼了一声:“你那枕头风吹得倒也不偏不倚的很啊!”
面对老太太的嘲讽,云大老爷未免有些赧然,老脸一红,却是无奈:“母亲,儿子也是没什么法子不是?总不好让儿子日日为了后院里的事来烦您,儿毕竟也是男子,传出去了,儿可真是无地自容了,母亲英明,体谅儿子为难之处才是,要不然,把太太接回来也是好的。”
云老太太睨了儿子一眼,虽然知道他这话是不假,似今日这样为女儿家事来商议,实在不是管着外院的男人家的事,可如今白氏不够资格,她也绝不会这个时候为了云荣华的事,当面在自己跟前自讨没趣。
周氏不关自己事,绝不会来出头。
当初为了免了薛氏再被人算计做蠢事,不放她回来,可这无疑又成了双面刃,成了别人的话柄。
“你若真非要有个名正言顺的当家人,外头给你续一个,倒也是个法子。”云老太太没好气道:“何必非要屋子里选,两只臭鸡蛋,坏了一个,另一个能好么?”
“母亲。”云大老爷唤了一声,知道自家母亲说的是气话,可又不好反驳。
云老太太也知道这话不过是一句空话,不说云大老爷一把年纪,再续弦,薛氏又没病没灾的,委实只会平添笑话,便是真娶,一时半会哪里能成?
“先让她好生养着,肚子里那个要紧,别的等出来了再说!”云老太太挥挥手,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
这么一个模棱两可的,云大老爷有些不乐意,可又不好跟老太太继续,便又道:“春娘的事……”
云老太太看他一眼,目光却又一动,屋子里原本很安静,不知什么地方传出不轻不重的声响,云大老爷目光随着老太太看过去,内室一旁薄薄的隔着一层纱帐另一头,光线投射在上面,影影绰绰描临出一片娇小玲玲的身影。
云大老爷愣了下,随即意识到此刻他还半跪在云老太太跟前,老太太隔壁住着的是谁他自然清楚不过,今日所为何事,他也明白。
正因为明白,这会儿突然看到云荣华的影子便觉得有点心虚,何况头里他还在同云老太太讨论把薛氏休弃的事。
没来由的,觉得有些不太好面对这个几乎是陌生的女儿,不由站起身来,咳了几声,道:“母亲这大半会也累了,儿子先告辞了。”
云老太太何尝不知道他为何如此,却露出有些不耐烦的表情来摆了摆手手,示意他自便。
云大老爷走出屋子,那头云荣华才掀开帘子从碧纱橱里走了出来。
乖巧的蹲下身,无声的趴在云老太太膝盖上:“祖母。”
这一声唤,轻柔婉转,仿佛透着无比的委屈,却又隐忍不发,听的老太太柔肠百结的,忙搂着孙女肩膀一叠声道:“我的乖孙,不怕啊不怕,有祖母在呢,谁也欺负不了你。”
云荣华心中纵有千般情怀,此刻也因为这一句而沉默了下来,她没有说话,只是任由老人用温暖的怀抱搂着自己,身后,几个贴身的丫头已经传来隐隐啜泣之声。
云荣华暗暗叹了声,才幽幽道:“老祖宗不必替孙女儿担忧,不入宫不正是咱要的,正好,日后春娘就可以多陪陪老祖宗啦。”
云老太太心里头一酸,差点忍不住掉了泪:“真是作孽,哪个在外头造孽胡忒的,也不怕报应,不怕,无论怎么样,老祖宗定要保着你平安。”便是真嫁不出去了,云家不差这一口吃饭的,养到老,也不会再让人送出去受罪。
云荣华仰起头,面容平静,还轻笑了下:“老祖宗,孙女没怕,是真的,您不必担忧,倒是自己个身子骨要紧,别因为孙女的事,再出什么岔子,膺哥儿才是要靠您的。”
云老太太摸摸云荣华的脸,这丫头怎么能不让她心疼呢,这会儿都还只惦记旁人,那么赤诚,也毫不掩饰的依靠。
“老祖宗,孙女愿意去水仙庵清修,老祖宗不必为难。”
“什么?不行!”云老太太面色一变:“你这丫头,去那里你就毁了,不行,你别怕,总会想出法子来,这些没影子的事,传一阵也就过去了,没凭没据的,我看能传到何时去!”
云荣华握住老人的手,殷殷望着,言辞恳切:“老祖宗别急,便是如您所言,没影子的事,总会过去,咱们何必和那些族老们硬扛?清者自清,便是答应了,只要老祖宗不松口,老爷那也总不至于硬来,拖过一日便是一日,到时候总会有缓和的法子的,您说呢?”
云老太太被她这么一说,倒是愣了下,刚才诚如云荣华所言,便是她使了回缓兵之计,无非是一个拖字,她多年经验,有些事来了,既然无法直面应对,那就只有迂回而进,避其锋芒,只不过不想,到这样子的时候,云荣华却还有这份冷静。
倒像是她在安抚她:“老祖宗,如今不用二伯帮忙,我也不用担心进宫之事,这便是件大好的事,否极泰来,还有什么更糟糕的事么?说不定下一回,就该是好事了。”
云老太太满腹心事倒是被云荣华几句话冲淡,也不知该笑该哭,指着她脑门戳也不是:“贫嘴的丫头,你倒是不急!也不知哪来那么大心。”
云荣华笑了笑:“还能是谁?自跟老祖宗您学得这一身气度,老祖宗您说呢!”
“个鬼丫头,哎哟哟我说不过你,去去,去你自己屋子里待着去,让祖母歪一会儿!”云老太太笑骂了一声,却又赶着云荣华离开,云荣华知道老太太这是要权衡一番,也不多言,起身告退。
她返身回了隔壁,却招手让几个丫头下去,只留了明珠伺候更衣,却又让瑞香泡了一壶茶来。
瑞香性子木讷些,却泡的一手好茶,平日她也吃惯了,等几个丫头都退出去了,云荣华手里捧着茶盏吹了吹,眼角瞥了眼替自己整理衣裙腰带的明珠,手一抬,那茶盏跨擦一声兜头滑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