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习妈妈也好,跟随在云荣华身边的几个老人儿都有这么一种感觉,那一刻,或者无论之后又发生过什么样的挫折和磨难,那个看似柔弱的身躯里总是能够闪耀出不温不火的从容和淡定,看着那并不顽强的身躯里迸发出来的坚韧,无论你在什么样的境遇里,你都会感同身受的有一种平和,然后什么,都可以慷慨面对。
她很坚强,有时候坚强的让人心疼。
她也很从容,从容的让人觉得这世上,什么时候都没有绝望。
“习妈妈……”愣神间云荣华唤她,习妈妈这才从怔忪里头赫然:“姑娘有什么吩咐?”
“多早晚陪着大半会了,您也累了,这会儿让葛妈妈和雁卉她们去替我张罗饭菜罢,您和明珠平巧先歇把手。”云荣华淡淡笑着吩咐道。
“奴婢不累,哪有这会儿歇着的道理,姑娘要在这里歇,炭火熏笼的都要张罗,奴婢看下头这些东西都不齐全,想来是四姑娘跟前的人都带走了,一会看那几位妈妈能不能把姑娘的用物一起搬过来,若是没有,奴婢这张老脸少不得要去露一露,毕竟奴婢是老太太跟前的,少不得那些人总要给奴婢点面子。”
云荣华自然明白习妈妈这话是为她着想,患难见真情,此时此刻,她愿意替自己张罗,无疑使件好事。
便也不多言,由着她出去张罗。
扑啦啦窗口天空中飞起一只云雀,瑞香和雁卉俩个一前一后从外头说这话进来,雁卉一张圆脸红扑扑的:“姑娘,刚过去的是喜鹊么?我同瑞香说她看差了呢,这大冬日哪里有什么喜鹊,您评评理,亏她还是跟着老太太过的,院子里那些鸟雀哪一个不是冬日都要搬进屋子的?”
瑞香在一旁瞪了眼雁卉:“那是家鸟儿,外头飞的又不算,喜鹊临门是好事,那是姑娘的福气,你这丫头懂什么!”
云荣华瞥了眼远去的飞影,奈何那一下子飞得快哪里真能看清楚,不过倒是没想到平日孤陋寡言的瑞香这时候也懂的安抚她,虽说她被禁足在这方狭小天地里,这身边的人,倒是一个比一个有心。
“不管是不是,总是件好事,去把我的绣棚子拿来,左右无事,我练练手罢。”她也没去替俩个丫头做公道,只是脸上益发显得宽泛,绣花于她,其实是一件新鲜事,算不得是她拿手的,比起琴棋书画,绣花全是重生以来唯一往日不曾接触过的。
好在从头学,这副身体却遗留给了她娴熟的手感,也许这个孤独寂寞在庵堂里的小小身躯只有绣花可以打发平日生活,即便如今身在云府,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门小姐,绣花做衣虽然不是什么当家的本事,却是极好的打发时间和磨砺性子的事情。
人,如果能够在做任何事的时候都能培养出一种兴趣以及对它有利的一面的认知,那么事半功倍也就是必然的了。
她虽有这个性子,雁卉却有些耐不住:“姑娘,您不想想法子嚒,绣花什么时候都能绣,可这会儿不想些法子,咱们这日子怕是不好过呢。”
在云府没待几日,雁卉也已经明白身份地位的不同,在深宅大院里过的日子便是不同,说实话,云府给了她从未看到过的见识,漂亮的锦被,美丽的衣服,身为二等大丫头,在庵堂里过得和在云府,天壤之别。
她实在不想再去过那艰苦的日子了。
云荣华抬头看她一眼,接过瑞香递来的绣棚子:“有什么好想的?我不是同你说了么,天塌不下来。”
何况如今,也不是她能想什么法子的问题,对手的力量强大如斯,与其硬碰,不若示弱,她现在能做的,只有等。
等待时机,等待转折,等待那个经由她手送出去的法子,现在,只有等待。
她不再说话,安安静静的捧着绣棚子绣开了那朵含苞待放的栀子花。
从天井里头钻出去的云雀一飞冲天,拍着翅膀在京城鳞次栉比的院墙起起落落,终于落定在那依旧被高大茂密的树杈掩盖着的屋宇间。
修长有力的手指被云雀尖细的爪子牢牢抓住,凑到面门前看了看,伸手取下它爪子上那一只小小的竹筒,从里头抽出一张狭长的纸条来抖搂开,顺手将那只云雀松开,鸟雀欢叫了一声,一溜烟没了踪迹。
“王爷,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一旁胖乎乎的曲向川打量穆殷脸上无喜无怒的表情,不费神去猜度,只问道。
穆殷随手将纸条递给他,曲向川一目十行的看了上头用极细小的字体简单叙述的过程,不由道:“这云府里头,倒也不太平的很。”
岂止是不太平,那小丫头入得也是龙潭虎穴一般。
穆殷双手一背,挺拔壮硕的身躯如同身旁百年老树的驱干,目光深远:“一纸选秀,不知多少人家这会儿比过年还热闹!”
不过是还没影的事呢,蠢蠢欲动的人已经不在少数。
“王爷您打算如何?可要插手?”
穆殷斜睨一眼:“深宅后院,如何插手?”
曲向川聪明的不接茬,要说不插手,人家后院都给安排了不止一条眼线,穆殷愿意,谁家后院不能安插个人手进去,只看他乐不乐意关注罢了。
云府里头,穆殷布下的线,可比别家多了不止,这独一份的殊荣,莫不是因为那个还没能及笄的小丫头,这里头意味如何,只要穆殷不明说,便是谁也不好捅破这层窗户纸。
穆殷背着身子立在槐树之下,大好眉宇因为犀利中那一股子锐气而磨砺去绝佳容貌中令人悸动的美好,平添着肃杀磅礴的霸气,浓郁纤长的眉宇压下浩瀚深邃的眼眸里的波澜,半晌,方才道:“她既有法子赢了一局,你不想看看她这回又能有什么本事?”
曲向川微微点头应和,上回王爷晚收了消息,一时没能插手,不过送进去一颗药丸子,只怕这话里头还带着些不快,他伺候穆殷可多少年了,旁人听不出他话里头的意气,他还是能品味出一些些的。
“不过,”果然,曲向川凝神侍立,当听吩咐:“上次不好替闺阁女子看病,如今一个老太太,你总不至于还是没辙吧?”
应天府学里,云荣膺被小厮书文哄着劝着好不容易在府学里头安置下来,只心里头依旧惦记家中巨变,难以入眠。
虽然说他还小,可心里头是明白的,母亲被送走,姐姐和他都被隔开,云大老爷一句话,判定所有人生死,没有了云老太太做依仗,他纵然有嫡子身份在,也至多只能保住自己一个名分,别的什么都是虚的。
可惜他还小,没有功名便没有发言权,空自有一份心,没那份力。
自欺自艾了会,拢着手搓了起来,不经意摸着腰间垂着的络子,突然想起来临走姐姐似乎在他手兜里头塞了什么。
他跳起身来忙不迭往袖口摸索,从里头摸出一张揉褶了的纸头,显然是匆忙写的,上头还有一股子香气,大概是用女孩儿随身荷包里的香膏抹的,上头凌乱但不失筋骨的写着五个字“求见老太太”。
是云荣华的字迹,云荣膺歪着头琢磨了会儿,仿佛明白过来,忙不迭从屋子里头蹦出来,守候在外头的书文吓了一跳:“哎哟喂我的活祖宗喂,您老这又是想整哪一出那?老爷吩咐了您不能离开府学半步,您可别想着出去哇,小的命都在您手里头握着呐,小的上有八十岁老母……”
“闭嘴,蠢奴才!”云荣膺打断书文的贫嘴,喝道:“去给我把幼安兄找来,就说我有急事找他!”
“哎,这大傍晚的小的哪里去找啊,简公子大概已经回府里了,要不明儿个一大早奴才就去找行不?我的祖宗,您是我的活祖宗,您歇会吧,这会儿府院的山门早上锁了,出不去的哇,小的明天一定去!”
好说歹说又把人哄进去,书文只恨爹娘把他赊给云府,伺候小少爷可真是太不容易了。
云荣膺在里头也是烙饼一般一个晚上不能安睡,大早上天不亮起来催促书文,府院这些日子泰半家在京城的都回去等候过年,其实没几号人在,只不过那简纯也是性子古怪,不太愿意待在一屋子女流的侯府,早早儿就过来,到门口就看到书文总角脑袋在院门里探头探脑,瞧着他下了马车,便喜不自胜上来:“哎哟简公子,您可算是来了,我家公子盼了您一晚上了都,真正是辗转难眠夜不成寐啊。”
简纯看了这滑头滑脑小家伙一眼,皱了皱眉,“你们公子昨日没回府?”
书文摸着脑袋挺委屈:“老爷发话,只让咱们哥儿这几日都要待在学堂不准回去呢。”
简纯若有所思,将手里的书袋递给他:“去和问松把东西放了,我去瞧你们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