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云荣膺在人群中犹自拉住了云荣华的手,冰凉细小,他以为她被吓着了,那巴掌大的脸裹挟在紫黑发亮的貂毛里显得那样的楚楚可怜,“姐姐,别怕,我会想法子的,你别担心。”
身后书文同几个得了吩咐的小厮来扯他衣袖:“好祖宗,快跟小的走吧,再磨蹭老爷更要发火了。”
两只握在一起的小手被硬生生的扯开去,云荣膺还在不依不舍的唤:“姐,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啊,我会想法子的……”
云荣华没有来得及说话,只默然看着薛氏哭天抢地中被人塞进了一张小小的车轿里头远远而去,另一头她的弟弟云荣膺早已经在小厮儿簇拥下哄劝着也出了门。
偌大一座五间七架的大门庭前空空落落一片,只有蔼蔼白雪无声无息不由人的飘落,覆盖在鹅卵石的小径和青石板铺就的正中大道上头,厚厚的一层,白茫茫的一片,凌乱的脚印很快又被新的白雪覆盖上,同接天连绵的屋檐一道,视野中竟一片苍阔。
呜咽同噪杂一起被正前方那座占天不占地的四角雕花门楼的大门轰然关在了黑漆铜钉大门之外,突然间这偌大的庭院只有抬头一片四方的天地,白蒙蒙的,以及四周的抄手游廊环拱而立,青瓦鳅脊,狭长如抱,顿时狭小而逼仄了起来。
“姑娘。”云荣华收回目光,两个陌生的仆妇形容恭顺的对着自己:“老爷吩咐奴婢来领姑娘回闺房的。”
“哦。”云荣华眼皮抖了下,细细长长的睫毛落下几片雪点,看上去益发的柔弱纤细,她莞尔笑了下:“有劳二位妈妈了。”
也不反抗,也不多话,老老实实由着这俩个人在后头跟着自己,朝琦锦楼走,身后两个仆妇彼此看了眼,俱都从各自眼神里瞧出几分蔑然,也有几分同情,毕竟只是个小丫头,临到了大概是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了,瞧着也是可怜的。
虽然这名分上是嫡出的又怎么样呢?太太如今眼看着失了宠,老爷这是要把姐弟俩分开来看守着,便是怎么蹦跶也成不了什么事,只怕日后的日子,可就该难过了。
可惜这样的事,在满京城深深庭院里,不知演绎着多少,同情也同情不过来的,命不好,便是天潢贵胄,也有人头落地的时候,身为下人,她们却是靠着上头吃饭的,谁本事大,自然得听谁的不是?
云荣华身后还跟着伺候在身边的平巧明珠以及习妈妈,俱都是沉默不语,这个时候谁心里头都明白,说什么只怕都是迟了,看云大老爷对薛氏的处置和那口气,是断然没有什么转圜余地的,如今看来这大房后院,是要不太平了。
习妈妈则在心里头概叹,虽然云荣华看着有几分聪明,可她毕竟年纪太小根基又浅,哪比得上那边那个经营多少年的,如今这一下子是四面点兵面面俱到,直把人逼到绝路上,三姑娘就是再聪明,薛氏无能,老祖宗又病了,如今还能如何呢?
时也命也,本事再大也逃不过命运。
“姑娘,”她悄悄在云荣华身边唤了声,“老祖宗身子一向硬朗,总会好起来的。”等她好了,怎么说,总会替云荣华做主的。
这话话说的连习妈妈自己都没十分把握,可毕竟老太太把她指给了云荣华,她也该尽一份劝慰之心。
云荣华点了点头,黝黑清凉的眼珠子微微闪动着,笑容依旧平和:“谢谢习妈妈。”日久见人心,这个时候还能有心宽慰,云老太太指给她的人,也算是用了心的。
即便那个时候她还没有对自己这孙女儿多么喜欢,可行事上,的确公允。
她把身子依在习妈妈略显胖实的身边,习妈妈微微一愣,却还是将手臂揽住了云荣华纤细的身子。
到底还是个孩子,可怜见底却是个命运坎坷的。
主仆几个相依相怜的走到琦锦楼前,却见楼前站着几个人,为首在那一身鲜亮新衣外披着一件火狐毛边羽缎大披风,迎面同云荣华对上,扬起她尖细的下巴看着云荣华:“三姐姐这是打哪来?”
云荣华不答,对于自以为胜利而来炫耀的人,她不觉得有什么必要应对,依着云荣月性子,不过是想来瞧瞧她的落魄,可事情还没有到最后,也就云荣月喜欢这么张扬得意。
面对云荣华的沉默,云荣月只当她是失意无言,益发得意:“姐姐这是要上楼么?”
云荣华嗯了声扭身要绕过她,却不想云荣月拦在跟前道:“倒是忘了同姐姐说,我那个小菊苑平日风大,老爷说我身子骨弱怕经不住风,姐姐这个琦锦楼却是朝着南的平日日头好,老爷让我同姐姐换一换,想必姐姐不会不乐意的吧。”
琦锦楼原本是薛氏替云荣华挑的,自然是除了云荣雨那一处外最好的阁楼,坐南朝北,又离着正屋近,平日去体仁堂请安还是去荣喜居,都是路线短,后院又离花园极近,风景也是顶好的。
云荣月早就心慕此处,只不过薛氏当家,她身为庶女,自然无法和前头俩个姐姐比,可这会儿云大老爷对白氏母女喜欢压过了对薛氏的,不过是一处院落,云荣月在白氏跟前撒个娇,白氏一句话,云大老爷无有不应的。
云荣月这么一说,云荣华身后丫鬟婆子可都面色不好,也有那几个看热闹的,两个被云大老爷指派来看守阁楼门户的忙上来殷勤招呼云荣月,又说道:“既然老爷这么吩咐了,那奴婢这就去把屋子腾出来,四姑娘要不先上堂屋里头坐坐,奴婢清理干净了,再来请您。”
云荣月极是满意对方那奴颜卑膝的态度,斜眼瞧了下云荣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拢了拢披风,径直入了堂屋。
俩婆子一边招呼在下头张望的粗使丫头仆妇过来吩咐赶紧进去打扫,一边又过来对云荣华道:“老爷吩咐了,奴婢也是没法子,那就请三姑娘到小菊苑住下吧。”
平巧终于忍不住道:“你们这也太欺负人了吧。”
云荣华却道:“那就有劳二位妈妈替我把箱笼挪过去,辛苦了。”
眼看云荣华不温不火的,俩个妈妈也不好太过,口中不敢,瞧着云荣华又带着人扭头向小菊苑而去。
“姑娘,你就任由这几个狗奴才这么欺负咱不成!”平巧略有几分不甘,虽然她知道如今以云荣华的境遇,同云荣月去争执只怕没什么好,可几个奴才那么张狂还是令人心中不平,真正是墙倒众人推,前几日姑娘在碧纱橱里病着,都还有人上杆子来探望呢,那嘴脸,变得也太快了些。
云荣华瞧她一眼,道:“被狗咬了,莫非你还要咬回去不成?”
平巧嘟嘟嘴,理是这个理,可能真过得去心头这个坎,却未必那么容易。
“再说,挪屋子干活的又不是咱,既然人家要这么折腾,随她去便是,左右咱不是干活的人呗。树挪死人挪活,说不定挪个窝,风水就向着咱了,你说呢。”云荣华伸手拍拍平巧的肩膀,语带调侃的道。
“姑娘心可真宽。”习妈妈感慨了一句,这么好好儿一个姑娘,命运却又几分不公。
是否真能入姑娘说的,风水轮流转,这一切都能好起来呢?
三个人转回到云荣月原来的闺阁小菊苑,这里比起琦锦楼自然要小了不少,只是两层的阁楼,局促在西南一隅,离前头体仁堂隔着好几重门厅,三间两进式,绣房在二楼,楼下前进门厅,两旁有厢房,后进明间是客厅,次间是卧室,两旁侧卧便是丫头们居住,再两侧耳房便是其他几个粗使丫鬟婆子们居所,两进之间斗大一处天井,头顶只有一线天地,深幽宁静,却是如同与世隔绝,因为离前后都远,外头什么动静大概也都传不进来。
云荣华进了小菊苑四周转了一圈,倒是满意的进了卧室在窗下一张美人榻上坐下,推开净瓶隔扇窗,随口一句:“倒是个清幽所在,不错不错。”
想必于前头偌大居室左右一圈子人看守着,大概是因为这里离前后左右都远,也就没安排什么如狼似虎的看门户的,邻着一排高高的穿山游廊,隔壁就是临街的院墙,比起琦锦楼,她倒是觉着这个地方更自在。
“哎哟我的姑奶奶,这跟咱们在庵堂有什么区别,四姑娘连人都给带走了去,咱这里头连使唤的都没,要是您有个冷热的,可怎么是好。”葛妈妈念叨着一边整理铺床,这接二连三的事弄得她心气都不够使,只是替自家姑娘委屈。
“有两位妈妈,还有你们四个丫头,我还要几多人来?”云荣华笑眯眯道:“只怕你们觉着委屈了,倒是受我牵累了。”
几个丫鬟婆子忙道不敢,云荣华目光扫视了众人一眼,随即道:“几位也别太难过,虽然如今委屈些,可只要咱们自己不离心,能抱成团,也就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天塌下来总有高个子顶着,如今天也还没塌呢,总还是有过去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