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云家姐弟俩一筹莫展的时候,一场更大的劫难却又接踵而来。
这时候姐弟俩在体仁堂寸步难离,自然是并不知道。
前院来了位客人,云大老爷正为云老太太的病而焦虑不安,在荣喜居外转磨,前头小厮过来通禀说有访客,他只不耐烦挥手:“这时候见什么客!不见!”
一旁白氏接过小厮递过来的名刺瞧了瞧,道:“老爷,这位说他是荣升牙行的大掌柜,您不乐意见,那妾身过去替您看看,好赖是城里第一的大当铺,也不好驳人家面子,老爷可是有什么跟他们家大掌柜有交道,要不要妾身准备些什么?”
白氏问得极有技巧,而云大老爷一开始压根没注意递过来的名刺,一听什么大掌柜,便有些纳闷:“什么当铺?大掌柜?我不记得有跟这些商贾之人打过交道,他们来干什么?”
白氏自然是知道云大老爷最瞧不上的便是商贾,在家甚至不提孔方之物,无非嫌它们有辱斯文,便道:“妾也不知道,”又扭头问那小厮:“可有问那位,来此作甚?”
小厮道:“福贵管事的说,他是来问府上大太太上个月在他那里与人过户的几张田契出了问题,只因为那几家田契头里定得是一年的期限,可他们东家去打听了官府并未将这些契约过户给太太,契约便不能作数,因为金额颇大,他们东家要掌柜的来听我们太太对个帐,弄清楚钱两的事。”
云大老爷听得一头雾水:“什么田契,太太什么时候去买卖田契了?”
那小厮低头:“这个奴才不知道。”
白氏一旁道:“要不,妾身出去问问再说?”
云大老爷眉头一皱:“不必了,你去把那个掌柜的叫来。”
白氏看着那小厮由容妈妈送出去递话,转过头来在云老爷身边柔声道:“要不要妾身过去问问太太先?”
云大老爷坐在一张紫檀木吞头云纹大圆桌前,揉着头:“问她作甚?指不定又是这蠢妇弄出来的蠢事!”
一旁云荣月端着个黑色填金漆双层方盘,里头放着套青花瓷云雀如意竹趣茶具,脚步轻盈的走到云大老爷跟前,先看了眼白氏,后者许了鼓励的眼神,云荣月才道:“老爷,您一日辛苦,女儿听说杭都山上的雪水泡这个明前六安茶最是宁神,不过女儿不好出门,就用大早上雪松上的雪水滚了茶,您喝一口润润?”
说罢,将手里的茶盘放下来,持起茶壶烫了茶盏,洗了茶叶,冲泡了一杯茶递上去,一应做派不紧不慢,行云流水一般,再加上她一身粉色织金云肩缠枝锯莲纹短襦陪着红锦织腰湖蓝百褶裙,双髻垂髫,笑语盈盈的,倒是让云大老爷一时愁肠百结的感觉到了一丝舒畅。
他接过压手杯在手里把玩,抿了一口只觉唇齿清香,烦闷的心情一宽:“嗯,月儿这泡茶的功夫有你娘八分的水准了,这大早上取雪水,比你娘都要用心,只是冬日寒冷,这些事偶一为之,莫要冻着,这家里头生病的也不是一起两起的了。”
云大老爷平日对家中儿女一向不假辞色,少有关切之语,能这般对云荣月,便是极难得了,云荣月顿时粉面红润,气色激动:“只要老爷喜欢,女儿不怕冷。”
一旁的白氏也微微一笑:“看把你得意的,老爷,四姑娘虽然是一片孝心,可您也别太纵着她,回头不肯再用功在那些女红针黹上,比不过她三姐姐么,又该难受了。”
听白氏提起云荣华,云大老爷只皱了下眉:“都是被她那不着调的太太宠坏了,也不学好,我看,倒是月儿还比她明白些。”
云荣月听云大老爷提起云荣华口气不虞,不由笑道:“老爷可不知道,今儿个三姐姐在姨娘管事的地方可威风着呢,倒是比太太平日都要厉害,可让咱们家的下人们见识厉害了呢。”
云大老爷闻言哦了一声,云荣月忙道:“父亲要是不信,只叫今日管事的妈妈们来问问就知道女儿所言不假了。”
白氏一旁看了眼急切的女儿:“好了,这些话四姑娘可不该传的。”云荣月颇有些意犹未尽,却听白氏截断她开口:“你进去再瞧瞧老祖宗,可有好些了。”
云荣月不甘不愿,却在白氏目光示意下不得已的进屋子里去看云老太太了。
一旁白氏笑道:“老爷不必为这些家务事操心,妾身只当尽力而为,老祖宗的身子要紧。”
这时候外头有人报说那荣升牙行的大掌柜求见,云大老爷便招呼人进来。
白氏先入了内室避让。
主客客套一番,那大掌柜也不待云大老爷细问,径直道:“大老爷,伦理小的也不该这时候上府来叨扰,只是这几家地契数额不算小,多少千百银两,出了问题本牙行收不到佣金,小行小本经营,亏空不起,便要请贵府太太给了明白,这地契究竟所属何人,才好明确这桩交易,还请老爷让太太出来同小人谈谈,或者,老爷您能说明白,小的也洗耳恭听。”
云大老爷平日在国子监乃一监之长,下面学究博士司业无不适敬仰恭顺,便是在外头,官宦人家也都是敬重有加的,全没有过人这么夹枪带棒的说话,尤其还是个商贾之流,听着就是不高兴。
可他也知道这京城里头能做到行业之首的,无不身后都有靠山,人家有恃无恐,他却不能落了名声,只忍着气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本官怎么不知道有什么田契让你们买卖过?须知本官这,可不是随你糊弄的地方。”
对方大腹便便的,闻言倒也不生气,只道:“老爷先不要发火,小的这有地契为证,老爷过了目,若不是贵府的东西,那小的无话可说。”
说罢将手里几张纸递上去,云大老爷接过来一看,那上头白纸黑字写着通州府临田县几家田亩的田白契,上头有买卖双方的姓名位置交易金额,以及由牙行一起三方签约的画押文书,约价白银一万,中间牙行一两三分比例,抽取费用约有三百。
画押明细,俱是真实,云大老爷看了半晌心头火起,捏着契约的手逐渐攥紧。
一旁的掌柜犹自道:“云老爷,这份契约是府上太太亲自于咱们牙行做的交易,明白写着的,可人家卖了去过户,却并不是府上太太名头下的田产,如今对方要咱们给个说法,咱们也委实弄不明白事情,您是国子监祭酒,朝廷典范之家,小的也不敢轻易上门理论,不过这些白纸黑字写明白的,老爷您总要给咱们一个交代,不然若是去应天府衙里,只怕您老的面子可就不妥帖了,您说呢?”
云大老爷心中怒火如炽,可面上到底忍着没发作,只淡淡道:“这件事,容我细查,等有了明目,定当克日给你回话。”
那大掌柜也是个伶俐的人,没有再做纠缠,拱手告辞了出去。
一等对方离开,云大老爷啪一声将手里的契约纸拍在桌面上大声吼道:“云家好太太,就是这么替我当家的。”
拂袖而出,大步流星往体仁堂过来,却在外头见着膺哥儿身边伺候笔墨的书文在廊下,先就板了脸:“谁让你们在这的?”
书文眼见老爷黑着脸似锅底一般,先就腿软:“回老爷,是哥儿回来看太太。”
“成日不好好读书,只会妇人手里头撒娇,养出来还能有什么出息,混账东西,赶紧给你们主子收拾东西,这就给我滚回府学去,从今日起,若非休假,不许再随意回府,如果有犯,先打断你的狗腿,听到没!”
书文吓得屁滚尿流的连连磕头,云大老爷头也不回的径直进了内室。
待云荣华姐弟俩听到动静从隔壁屋子出来,就听到里头云大老爷的咆哮及薛氏哭天抢地的呼声,只听云大老爷在里头吩咐:“你既有这孝心,如今老太太病着,你就去给老太太念几日经文祈福去,来人,还不给你们太太收拾东西,即刻启程,没我的吩咐,不准回府!”
紧接着乒乓几声响,里头薛氏哭得越发大声,却只见云大老爷头也不回的从里头走出来,迎头对上姐弟俩,他清癯刻板的脸阴沉暗淡,只横了姐弟俩一眼:“杵着干什么,还不回你学堂去?还有你,从今日起,不准再踏出你的闺房半步,好好儿学学你该学的东西,别跟你们的娘一样,丢咱们云府的脸面!”
说罢再一次拂袖而去,只留下姐弟俩面面相觑,云荣华便看着书文过来同几个小厮半拉半扯着云荣膺离开,里头薛氏哭成个软泥,由几个健壮婆子架着从里头出来,后头紧跟着直抹泪的徐妈妈,薛氏眼见站在廊下的云荣华只会哭喊:“天么么,老爷,妾身是冤枉的,妾身是冤枉的呀!春娘啊,你同老爷说,母亲这可都是为了你们俩个呀,快去同老爷解释,快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