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云老夫人离开,云荣华却犹自出神。
刚才云姥姥来的匆忙,说话也着急上火的,她不好多问,只是因为她还不太熟悉府里的人事,这腊梅一时半会还真想不起来是哪个哥儿房里头的丫头。
“腊梅妹妹是咱们五哥儿房里的大丫头,平日管着哥儿屋子里的贴身衣物的。”耳朵边传来不重不轻的声音,云荣华回神,不知何时平巧和明珠从外头进来,开口的却是少有说话的明珠。
明珠看云荣华瞧自己,浅浅笑了下:“怕姑娘一时半会想不着,奴婢多嘴了。”
云荣华点点头,不说好也不说坏,而后者倒也并不在意,只有到熏笼处开了盖子往里头扔了几瓣橘皮。
一时间屋子里袅袅散开来股子橘皮香气,明珠又将熏笼盖上,铺了块帕子在上头。
云老太太赏给她的这俩个丫头,瑞香话少沉稳,明珠明动冷静,平日也都是做多说少,难得今日肯主动开口,想来她如今躺在这个碧纱橱里,老太太的态度决定了不少人观望中瞧出些端倪了。
这与她是好事,可究竟可用可不用,却不是一天两天能看得清楚的。
所以她没什么表示,犹自想自己的心思,薛氏一直被云老夫人禁足在后头,心里头必然有所不甘,这会儿却是弟弟屋子里丫头出事,只怕她定然坐不住,也不知这是意外?亦或是有人刻意为之?
“姑娘,我扶您躺下歇一歇吧。”平巧过来扶着她胳膊道
“嗯。”她随口应了,毕竟刚醒来身上懒怠的很,精神头就是不足,就着平巧的手往下,临了突然又道:“我醒了的事,可有去和太太说?”
“还没来得及去禀报。”
“那你去同太太那说一声,顺道替我问太太安好。”她吩咐道。
平巧瞧了眼云荣华,她伺候云荣华最久也深得其意,知道她这是要她过去探听一下情况,便点点头,又看了眼一旁的明珠,后者很有眼力劲的道:“妹妹自去便是,有我在这伺候着姑娘呢。”
平巧这才起身转了出去。
明珠替躺平的云荣华掖好了被角,看她闭了眼,自己寻了个下首位置上的小杌子坐下来,拿来笸箩里的针线活计开始做起来,屋子里除了熏笼里散发出来的隐隐橘皮香气,便一丝动静也没有,云荣华原本就疲倦,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腊梅裹在厚厚的棉花被子里瑟瑟发着抖,身旁的雪梅捧着一碗姜汤过来道:“快喝下去去去寒,瞧你抖得都快散架了。”
腊梅上下牙齿一顿打颤,连话都说不出来,只哆嗦着接过大海碗,咕咚几下子将辛辣的汤吞了下去。
耳朵边是雪梅的声音:“我说你这犯了什么混,大冬日的好好儿去打什么井水?还嫌这院子里头不够太平嚒?”
腊梅一句话也没说,可脑子里却都是她娘同弟弟在雪地里的哭喊。
“腊梅,你救救你爹,救救你弟弟,大冬日的要是去戍边那还能回来不成?你弟弟还那么小,他可是咱们家唯一的希望了呀,你想法子吧,只要再一百两,凑够了这个数,请衙门里的人通融通融,也就能过去的,腊梅,你要想法子救爹和弟弟,娘就只能靠你了。”
腊梅家并非是云家世仆,她们原籍在通州,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通州老家突然有卫所指挥都司衙门的人来,找到他们家,说是在通州的同族军户一家绝户,要从她们这一支里头来替补,作为“勾军”。也就是说她们一家如今你要转为世袭军户,到通州去戍守,这对于腊梅一家无意晴天霹雳,统共一家才只有他爹和弟弟两个男人,要是留在京城还能给人做工过日子,她又是哥儿房里的大丫头,月钱也高,日子过得还可以,如今一旦被划作军户,到通州那种边城苦寒之地去守边种地,那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弟弟还要读书,还要博前途的,京城有学堂,去通州那就压根没希望了。
她失魂落魄的回府,虽说是个大丫头,可她又能有什么能耐去一下子弄出一百两那么多银子呢?
“哎哟这不是腊梅么,瞧瞧这是怎么的了,失魂落魄的!这小可怜样,怪招人疼的!”谁在她耳朵边说?又是谁站在那不远处看着她,微微清淡的笑容如同江南月色里的流波,微波荡漾,浅淡深长。
“腊梅,腊梅!”身子被人推了推,猛然从恍惚的回忆里头醒过神来:“你不要紧吧,吓着了还是冻着了?”春梅有些担忧的看着她,问道。
“哦,噢,没什么,没,就是冷!”腊梅终于从寒战里镇定了下来,落肚子里的姜汤生出源源不断的热气,让她终于感觉到四肢百骸的冰寒稍稍暖和了些。
“老太太来了,让你去回话呢,你能起来吗?”春梅问。
腊梅忙推开裹着的棉被下炕:“这就去。”
“腊梅。”春梅喊了声,在她身后犹豫了下,到底是一块服侍一个主人的,情谊是有的:“妹妹可要掂量些,莫要乱说。”
腊梅身子颤了颤,却又咬紧了下唇没答话,直接挑了帘子。
东边暖房里头云老太太端坐在上首,下头一溜排的丫鬟婆子,只因老人家板着脸明显是怒气沉沉的,没有谁敢发出一点儿声响来。
当腊梅走进暖房的时候,不知是热气还是别的,她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噗通跪倒在云老太太跟前地面上。
虽然说是铺着厚厚地衣,可那一下子跪得实在,膝盖处一阵痛,激得她又是一个哆嗦。
“好好儿不在屋子里伺候着哥儿,如何却落井去了?究竟怎么回事?”云老太太也不格外训斥,只是脸色有些发冷,说话可没平日慈眉善目的,知道的都晓得这会儿老太太心里头可不痛快,要不是薛氏病着,家里头的事没有个能出来掌手的,这点小事倒要老太太亲自来过问,这本身就够烦人的。
腊梅咬着下唇一时不知道是怕还是冻着,脸色在热气腾腾的屋子里依旧惨白的吓人,云老太太看她不答话那脸色越发的低沉,她身边的云姥姥开口正要训斥腊梅,腊梅突然就咚一下子磕在了地上:“老祖宗明鉴,老祖宗替奴婢做主,奴婢不是不小心,奴婢是没法子活了,老祖宗救救奴婢!”
话一出口,屋子里的人俱是面色一变,云姥姥先怒道:“没规矩的奴才蹄子,府里头规矩都忘了不成,在老祖宗跟前乱说话!”
腊梅仿佛是豁出去了,一时间磕头不止,那咚咚的闷声听的人心头悸动,只听她哀哀道:“老祖宗救救奴婢,奴婢不敢撒谎,奴婢是不得已,奴婢活不成不要紧,可奴婢生来是清白的,死也做个清白的鬼,奴婢求老祖宗给奴婢做主!”
“你究竟想说什么?莫非你这还是被逼的不成?”云老太太话语里听不出喜怒,只是沉沉问道。
“奴婢,奴婢是被逼的!”腊梅连连哭道。
“谁逼得你?!”
“是,是四少爷,是辉哥儿逼奴婢从他,拦着奴婢不放,撕扯了好一会才脱身,却不小心弄疼了少爷,可四少爷说便是如今大房里没人能做主,他要奴婢一个丫头易如反掌,回头要了去看他不弄死了奴婢,好叫奴婢知道什么叫尊卑!”
此话一出,满场皆惊,云姥姥更是眉头一皱,这样子的丑事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出来,不说真假,也是万万想不到一个丫头嘴里敢这么坦承的,光听着就够耸人听闻,这么多人听着出去一个口风不紧,就是沸沸扬扬的不知道传成什么样。
她还来不及呵斥,就听云老太太一声怒喝:“混账!哪个教你这么污蔑主子的!”
“奴婢绝无妄言,奴婢要是乱说一句,管叫天打雷劈!”腊梅再次磕头不止,虽然是软的,那么几下子下去,她又是平日养尊处优的大丫头,真正一颗雪白额头青肿发红了起来。
云老太太眼前一阵发黑,肚腹里不知道何时搅得天翻地覆,当着这许多下人面,她却又一时半会无法发泄,手里头猛一拍座椅扶手:“住口!来人,把她嘴给我堵了!”
腊梅这时候却已经不管不顾:“老祖宗开恩,老祖宗替奴婢做主哇,奴婢死了不要紧,这清白便是一死也不甘愿被人侮辱了去,老祖宗替奴婢做主!”
“去,去给我把那小孽障找来,去!”云老太太在混乱中大声道,云姥姥慌不迭上前替她揉心口一叠声劝,一边又让人赶紧去找人,又让人阻止腊梅再说,可这会儿两个老爷都在各自衙门,大夫人不中用,二太太这会儿可是有屎盆子扣下来,一家子竟然是找不到一个能撑场面的出来替代。
这时候就听外头有人呼啦啦由远及近的喊着进来:“老祖宗,不好了,老祖宗,不好了!”
云姥姥呵斥道:“放肆,满嘴喷粪,什么不好了!”
那人噎了噎,却又喘了口粗气道:“回老太太话,是二太太那,说是有人上门说是咱们二老爷私蓄在外的外室,如今二太太正同二老爷闹呢,外头那位只说要扯去衙门说个公道,五姑娘又犯病了,老太太您赶紧过去看看吧。”
云老太太面色一变,一下子站起来,然而那身子却又晃了晃,在云姥姥一声惊呼里头人就突然瘫软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