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头对于金陵城中大多数权贵来说,无非都是在忙着上上下下打点各家人情礼物,扫洒门庭,准备迎接新年。
承平街一带,位于城南,靠近皇城,在内城通嘉门以北,乃是不少皇室宗亲及超品的王公贵戚私宅所在,虽然没有洪武门外长安街的热闹,但是因为附近有一处小青校场,比不得神机营大演武场那么宏大,却也是练兵习武的好去处,所以当年尚武的镇北王便选了此处做了在京城私宅,原来在洪武门附近的镇北王府便被废弃了去。
当年还是镇北王世子的穆殷立了不世大功朝廷恩赏由他自己挑选赏赐,这算是从未有过的皇家天恩,便也是想着要抚慰一番英年早逝的镇北王一派,却不想穆殷只要求将往日来京城朝觐下榻的王府搬迁至此,请天子赐宅于他,理由也不过是因为这儿离着皇城近,却又离着校场近,能让他随时可以来此操练手下,镇北王世子不羁之作风也由此令朝堂上下瞧了个明白,当政的许太后反倒是极为欣赏,慨然赏赐了一条街的宅子打通连成了一座王府供镇北王下榻所用。
平日穆殷多在北方,这王府不过一座空宅,只不过有了一座王府,因为借着王府势头看这里地段居然也是块风水宝地,原本这离皇城近,在寸土寸金的京城那也是块好地方,故而后来也就陆陆续续又有几家分出来居住的郡王公主府邸也都建在附近,倒是成了一块新近形成的富贵所在。
进了承平街巷子口,便没有外面大街上车马粼粼的热闹,却是整条青石板路光滑可鉴,两边的夹墙亦高高耸立,全是用花岗石掺杂着碎石块砌合而成,均都是原石垒架,墙面突兀嶙峋,同京城里别家富贵门庭簪缨世家中外面一溜水磨鳅脊的典雅大相径庭。
不过倒也真符合镇北王穆殷桀骜不驯刚毅峥嵘的性格。
便是这一日巳时刚过,便听一阵烈风迅马飞驰而来,那马蹄声雨点一般落在工部司见作监工整修葺出来平整的青石砖路上,犹如钢鞭落地,铿然有劲。
站在大门口外东西两列石刻西风狩猎图的撇山影壁前,几个神情略显惫懒的家丁闻听声响,立刻神情一震,身子骨便是一哆嗦,挺直腰杆立刻变得恭敬起来。
倏忽之间,那马儿便已经风驰电掣般来到门口,马蹄堪堪踏至影壁前拴马石前马上的人一勒缰绳,那高头大马希律律迎着高高的日头纵起前蹄仰天长啸了声,乌黑透亮的马身子犹如乌云坠顶,却又在长啸之后,纹丝不动,只是那鼻子里响亮的打了个响鼻。
马上的人一个跃身,身后大氅如云,呼啦啦一声人已如千钧坠地,桩子般扎在了地面上。
“王爷回来了!”穆殷府里的人长年跟随主子征战,便是没有真上过战场的家奴也有一股子悍劲,早习惯了自家主子张扬跋扈的做派,只是不动声色的过来接手穆殷甩过来的缰绳将穆殷胯下这匹爱马小心翼翼牵了下去。
“王爷!”身后数骑亦接踵而至,纷纷下马,穆殷并不去看身后四个焦不离孟的护卫,只将手里的马鞭同脖子上的系风扣解开,将大毛领子猞猁皮大氅甩下,一同扔给身旁的小厮,大步流星只往里头走。
身后几个忙不迭也将手里头的马鞭披风统统扔给上来接手的家奴,紧随而入。
进了门里头又是一道一字照壁,白面无字,偌大一块,上有一片乌黑山脊,转过来便是一片宽阔的庭院,却只是四周绕着几株松竹,并无一丝藤蔓花柳。
迎面从厢房耳室里头迎出来的曲向川依旧一副笑眯眯样子,冲着穆殷一拱手,却是瞧着穆殷刀削斧劈的面容紧绷着,从自己面前携风而过,瞧了眼身后几个,再看看王爷径直入书房的背影,问道:“王爷怎么了?”
廖龙一摊手:“还能是什么?除了那位红得发紫的威宁候家不知天高地厚的父子俩,还能有谁敢惹我们王爷!”
凌风在一旁啐了口:“狗屁威宁候,王八蛋才是,仗着是太后娘家当真以为天下就他一家了不得,老子才不怕他呢,再让老子碰上,照样削他个秃子王八蛋!”
曲向川手里一杆折扇柄朝着他脑袋上敲了敲:“这不是咱们老窝,乃是京城,说了多少次慎言,还嫌给爷惹的祸不够大么?”
看凌风依旧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那张气势上像极了王爷凌厉不羁的脸蛋上的精致因为多日压抑,而生生显出几分戾气,知道这家伙劝说无益,只除了王爷,没人能真压制住他,便道:“昨儿个默写的百张字帖可完了?回头王爷查问你交得出来不?”
一句话便将小家伙那气势戳破,再又瞧了眼廖龙,廖龙聪明,知道曲向川要问什么,忙道:“嘿嘿,曲先生,咱们王爷什么时候吃亏过,京里头谁不知道王爷向来护短,又是生冷不忌的性子,只自己人自己罚是可以,要让凌风去跟小侯爷道歉,那是绝无可能的,今日在朝堂上便当着圣颜太后面甩了小侯爷一鞭子,太后倒是没说什么,只让王爷闭门思过,罚俸一年,以惩廷前失仪之罪。又让人把烈火给了小侯爷算是赔罪。”
曲向川摸摸下巴点了下头,背过手去溜溜达达进了王爷的书房。
里头只见穆殷手持一卷书卷正脊梁挺直的坐在紫檀螭纹大方案头后一张圈椅之上,便默不作声的垂手靠近,站在案头下不远处。
穆殷过了半晌,将手里的书往桌子上一扔:“坐!”看着曲向川坐下,又道:“先生可觉着本王此番做事不妥?”
曲向川照旧端着他那张弥勒佛般微笑道:“王爷乃一方藩王,岂是一个区区外戚恩族可比?何况太后也是清楚她那位威宁候的兄长同子侄如何性子,要是王爷屈尊肯因为凌风的烈火惊了小侯爷而致歉,只怕反而会担忧您有异心,如今您恣意妄为,反倒是合了太后心意,您同威宁候一派越是不和睦,她只会越放心,属下不觉得王爷有什么不妥的。”
穆殷犀利的眉目松了松,道:“本王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你这条老狐狸。”
曲向川捧着圆溜溜肚子道:“王爷谬赞了,这都是您上京来之前同属下定好了的行事章程,属下不过动动嘴皮子,王爷可是面对圣颜天威,才是临危不惧,睿智不凡。”
穆殷皱皱眉:“给我把你那套酸溜溜拽文的马屁收回去,又不是外头,没得听着闹心,既然知道,这会儿要说什么?”
曲向川拢了拢手,道:“属下刚才得了通报,昨夜云府暗哨来了消息,只因王爷回来的晚,大早上又因为凌风闯下的祸事进了宫,没能来得及上禀,这会儿王爷可有空?”
穆殷眉梢一挑:“什么事?”
曲向川忙将一张小小纸条递上去,穆殷接过来瞧着,过了会突然啪一声拍在案头,立起身眉宇间已经多了几分恼怒:“为何昨夜不通报?”
曲向川忙道:“王爷息怒,想来是下头的觉着内院之事,不及军政要务,没有太过在意,怎么?可是云府里出了什么事?”密信曲向川自然不敢先看,一时倒也不知道穆殷如何突然发怒。
穆殷冷冷道:“什么要紧什么不要紧,何时有他们来替孤决断了?昨夜是谁当值,拉下去六十军棍!”
曲向川知道穆殷一向治军严谨,说一不二,便也不敢劝解,出去吩咐了一声,却又听里头穆殷唤道:“曲先生。”
曲向川返身而回,只见穆殷神情凝重看着他道:“先生乃神机老人高徒,上一回替那个小丫头瞧过一回,如今可有什么好法子能治病的?”
曲向川微微一怔,却见穆殷将手里纸条递过来,他接过细细看了,才知道昨夜云府发生的事,这些日子以来,因着云府有王府的眼线,那些零零碎碎的事,他也在王爷这见着过,虽然不多,只是倒也瞧出来这个小姑娘不知道如何牵扯了穆殷几分注意,寻常不怎么在意的内院消息,王爷如今倒是看得多了些。
那小姑娘也确然有些不同,年纪小小,手段倒是不同寻常,也难怪主子注意,不过这些还不是他如今需要多想的,看意思,云荣华在云府这一仗打得漂亮,颇有些兵法中不动如山,动如雷霆的味道。
只是这小丫头拿自己做筏子,只忘了自个的身体,而王爷显然很在意她的病。
想了想,曲向川谨慎得道:“这医道,虽然说无外乎望闻问切,却最是要紧,不要说属下当年不过在医道上得神机老人指点一二而已,便是真要看病,也是需要最起码望上一望,如若只凭着旁人叙述,只怕于治病反而是不妥当的。”
穆殷眉目森森:“先生是说,那小姑娘的病,必然要去看过你才能有把握治?”
曲向川老老实实道:“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