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位于整个云府中轴线以北,正堂西侧,遍植了高大的松柏,低矮的灌木,绿意森然,老树峥嵘,也使得平日不怎么见着阳光而格外阴冷。
没有炭火更没什么人气,人在此处,无有一种肃然谨慎之感。
云老太太这会儿在幽篁灯光下语气格外低沉,四周悄然无声,便是彼此呼吸都能听到。
安静了一会儿,云老太太低头去看,只见云荣华一双黑黝黝的眼珠子在灯火下流光一段莹莹烛火,仿佛两簇小火苗一般,衬托着一张太过苍白的脸,楚楚可怜,却又不只是单单风流绰约的风范。
也不知谁家历练,养出了一个女中闺阁里的人物,那巴掌大的脸上,可怜见地的脸蛋不单单羸弱娇俏,仿佛深深隐藏着些什么,见她望过来,云荣华微微笑起了嘴角,道:“老祖宗想听真话?”
云老太太一挑眉梢:“列祖列宗跟前可说不得诳语,自然是真话。”
云荣华歪着头,稚气中透出些狡黠:“怨也不怨,皆有几分。”
“小妮子说话藏头露尾,谁教你的!”云老太太唬起一张脸来道。
云荣华丝毫不怕,只是笑了笑道:“老祖宗愿意听真话,孙女儿愿意说实话,怨,是怨这风儿大凉气重,回头又该喝药好生烦恼,不怨,是老祖宗分明是袒护于我,若非如此,只怕我家太太要落了更大的不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如今用小惩换了太太平安,我同弟弟太平无事,只是在这里念念经,吃吃冷风,实在是幸运的很了,还怨恨什么呢!”
云老太太一言不发直愣愣看着云荣华,云荣华则仰着头也一瞬不瞬瞧着,祖孙俩在这个鬼神之所在处彼此对视,谁也没再开口。
一旁瞧着的云姥姥反而生出几分讶异来,她伺候老太太几十年,老太太肚子里蛔虫几条她都说得清,今日云老太太所作所为,一来是堵旁人的嘴,二来是要挫一挫云荣华这个丫头不经意露出来那一股子傲气。
云老太太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看人也是眼毒,便是觉着这个接回来的嫡亲孙女儿并不像表面那么的和顺柔弱,只不过云老太太年轻时候是个暴炭脾气,向来喜欢直爽之人,只是日久年长的脾性收敛许多,但是喜好上来说,还就更喜欢聪明,敢作敢当的人。
这也就是为什么,云老太太虽然瞧出来这位三姑娘藏拙,却又在几次接触中生出了几分欣赏,这丫头做事光明磊落,就像这会儿,说话并不像家里头所有人那么对着老祖宗战战兢兢只一味讨好卖乖,却是坦承而言,并不避讳。
这个三姑娘一开始借着习妈妈这条她们放置在她房里的线跟老太太报警,以便让云老太太及时防止了事态恶化,再来当老祖宗训斥云老爷质问云荣膺的时候她又及时站出来承揽了一切,配合着云老太太把云老爷一团邪火摁灭了不说,也让老太太有了借口把薛氏的事按下私了。
想必云老太太是明白云荣华把事都揽过去才能够从容处理,也是如此,云老太太知道委屈了这个孙女,大冬天的罚跪不是最大的惩罚,可搁着个娇滴滴小姑娘也是受不住的,当初葛妈妈出来喊冤,云老太太心里头是有些亏欠的,只是那个时候不好说免了罚的话,还是云荣华出面替她圆乎了过去。
不说别的,在喜宴上云姥姥看老太太泰半时光有些心不在焉,又借口吃了酒上头,早早儿退出来,却又带着她几个穿堂过户,到祠堂这边来,她就知道,老太太心里是惦记上这个三姑娘了。
三姑娘看着小小年纪柔柔弱弱的,可心里头真是聪明过了,依着云姥姥对云老太太的了解,只怕她这付说话态度更是对了老祖宗胃口,老太太别看虎着脸挺吓人,那心里头可是一点也没真生气呢。
果然只见老太太板着的脸略微松了些下来,笑骂道:“鬼精鬼精的丫头片子,谁来教的你这么些幺蛾子!”
云荣华这时候却收敛了神情认真跪好,巴巴望着老太太道:“老祖宗见谅,孙女儿这么做,也是想要保着我家太太,还有我那幼弟,若是没了太太,我倒也罢了,弟弟前途便要毁了,任他旁的都无所谓,弟弟那般聪慧人儿,我这个做姐姐的可容不得旁人害了他去。”
云姥姥真正要对这三姑娘另眼相看,她是把住了老太太心里头最要紧一点,云老太太别的不着紧,云荣膺无疑使她最看好的继承人,护着薛氏无非是护着膺哥儿,日后大好前途,总不能为了后院那点算计给毁了去。
云荣华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私心,可这私心真是对了老太太的脾气。
果然,便听云老太太哼了一声,却站起身,走到云荣华身侧,却又仰头看那供案上头一个个神龛里的牌位,幽幽道:“云家世代书香门第,便是这香火传承,你祖父在时,最重此道,只盼着子孙绵延,家风不辍,却不知这是最难的了。”
云荣华仰着头同老人家一起深深瞧着上面那一方方几寸见方的小木牌,每一个刻着都是古人的名号,那些东西对她来说是陌生的,她其实以往对这些鬼神之事并不太在意。
只是这会儿再这么一个地方身旁站着位容颜尊贵神情严肃的老人,平白感受得到一种沉重,她曾经有过一位同云老太太一般的祖母,那个睿智的老人用她的智慧教导了她大半人生,令她受益匪浅。
她身上也有一种暮年人生的沉重感。
尽管些许用了心计,让云老太太一步步对她改观,她成功了,但是也感觉到这个家里真正用心的,是面前这个老人,她有一种令人敬仰的智慧。
亲切令她生出些真真切切的孺慕之思,不由道:“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子孙以祭祀不辍。有祖母在,咱们云家一定可以的。”
云老太太身子一震,沉默了下,却偏头对云姥姥道:“我让你拿的披风呢,赶紧给这小妮子披上,看她抖得样子,别真冻着了。”
这话说着在云姥姥这样极其熟悉太夫人性格习性的人耳朵里是再明白不过,这是老太太实打实把云荣华放在心里头看重了,忙敛神摒气将胳膊上挂着的大毛披风给兜头盖在云荣华肩膀上,小心翼翼拢住了,又从袖笼里头取出只精细雕花的小铜手炉道:“姑娘赶紧热热手,去去寒气。”
云荣华浑身哆嗦了下有些费力的抱住手炉,却又朝云姥姥怯羞一般的微笑了下:“有劳姥姥了。”
身为云老太太跟前最得力的人物,往日对她最多也是客气疏离,这会儿这么亲切足以说明她背后那位太夫人对她的态度是真有所改善了。
也不枉她如此大费周章,生生拿自己这副病秧子身体做文章。
云姥姥近身瞧着仔细,三姑娘身量纤弱,那面目这会儿有些发青,如同一朵水莲楚楚可怜,真正是个可人疼惜的,也不敢居功,客客气气道:“可不敢当,都是老祖宗来之前就吩咐了的,老祖宗可向来都最疼姑娘哥儿的,今晚上虽然一时顾不得,可一直都惦记着姑娘的身子骨呢。也实在是前院客人多应付起来有些忙乱,只能拖着这会儿才过来看看姑娘。”
云姥姥这是在委婉的替云老太太之前所为辩解,毕竟是她老人家发落了云荣华来这里凄凄凉凉的念经,吹了大半日的冷风,只怕她心里头还有怨恨。
云荣华莞尔:“姥姥说哪里话,要不是老祖宗疼孙女,我这会儿可没这般轻省呢。”她轻松一笑,弯下身晃晃悠悠站起来,瞧着云老太太道:“祖母也该仔细身子骨,这大晚上的没个炭火,风又大,您还是早些回去罢。”
云老太太一笑,过来道:“你也别说我,看看你这细弱身子骨,还没几两重呢,说不定我这老婆子倒是比你还康健些才是。”
云荣华嘻嘻一笑,毫无芥蒂道:“必须的嘛,老祖宗当着家,是咱们家的顶梁柱,您身子骨原该是比我要强健些才对,孙女儿弱些也不碍的,回头有老祖宗看顾着,三灾八难的我也是不怕的!”
云老太太满肚子心思被云荣华一句话冲开许多,忍不住笑骂道:“看看,就是这么促狭,究竟谁说她柔顺的?真正是一张胡忒的嘴,这身子骨是你自个的根本,也是能哪来开玩笑的?回头让你老子娘扇你去!”
云荣华毫不在意过来腻歪在了老人身旁:“老祖宗可不能不管我呢,我这会儿浑身骨头疼!”
云老太太有心再数落几句逗她,可到底有些不放心,伸手来搭着她额头心里头却是一沉:“怎么这么烫?可是冻着了?你这丫头早怎么不说呢?可有什么不舒服的!”
云荣华看老人实实在在露出关切,脸色都变了,身上被她强行忽略了的不适反而有些消散:“不碍的,喝了姜汤就该好了,老祖宗……”话犹未了,却是面前一黑,耳朵边只听云老太太惊呼:“快,来人呐,快救我孙女儿!”
她到底是换来了老人家的真心,昏过去前她心中却是一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