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云老太太走出厅堂,葛妈妈再端不住抱住云荣华道:“我苦命的姑娘,早知道如此,咱还不如不会这府里头来吃苦呢!”
云荣华蹲下身回抱住葛妈妈,却用小手轻抚她后脊背道:“妈妈休要难过,我不过是去跪一跪祠堂,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当你这么难过。”
“呜呜,姑娘,都是奴婢没用,奴婢没照顾好姑娘,让姑娘受那许多委屈,只当如今能回府是好了,却不想到头来反而越发吃苦,姑娘你这身子如何受得住啊!”
葛妈妈是真心疼爱打小养着的姑娘,她是看着云荣华这么点点小出来没几年就被凄凉的送到外头养,三番四次闹病身边却没个知冷知热的看顾,那么点点小的丫头在庵堂里仰着头糯糯的问自己什么时候娘和爹会来接自己,经年累月之后,却再没有问了。
好不容易盼着身子养好了些,府里又终于来接人了,想日后总要过得舒心些,却不想这会儿居然要被罚去跪祠堂。
一大家子人居然没有一个肯给姑娘说情的,便是太太也只在屋里头闹头疼,她委实看不过,终于忍不住出来冒着被主人驱赶出去的风险想替自己姑娘说句公道话,姑娘自从来了家中,上孝顺太太老太太,下亲和姊妹兄弟,循规蹈矩,哪里有什么错要被罚去跪祠堂的?
“姑娘你莫怕,奴婢拼着这条老命,也替你求老祖宗恩典来,那祠堂阴冷不堪,姑娘身子骨柔弱,年初刚病了一场,再经不起那样子的风寒,奴婢一定不能让姑娘再受那等罪去。”
云荣华平静的听着葛妈妈一番说话,瞥了眼一旁虽然没什么表情的仆妇,随即莞尔:“葛妈妈你说得是哪里话,哪有什么委屈啊罪的?葛妈妈这是听了谁的编排,怎么话里话外怪起老祖宗来了?可不敢这样子说,老祖宗是疼我才罚了轻了,不过跪一个时辰的事,我也不是纸糊的,哪有你说的那般严重,好妈妈我知道你疼我,回头帮我准备一碗姜汤就是了,我去去就来。”
葛妈妈哪里听得进,还要再劝,云荣华叹口气上前拥住她,在她耳朵边掠过:“妈妈,若是真个疼我,别让我难做。”有意无意重重拍了下葛妈妈的背,才又放开来:“有妈妈替我在太太跟前服侍尽心些,我也就放心多了。”
她目有深意的看着葛妈妈,葛妈妈也不是个蠢的,只是心疼云荣华,却看她目光若有深意,那耳朵边悄然一句话不重,却品出几分心惊来,再看那双深幽晶亮的眼,一时间收了眼泪不敢再说什么。
云荣华也知道葛妈妈是替她委屈,可以说,这么些年来,葛妈妈是真正打心眼疼她的人,否则也不会在明知道作为一个奴仆当家里主母发号了施令,她还这么不管不顾来出头。
所以葛妈妈这么当众打老祖宗脸面,言语不敬之下,云荣华还是没忍心苛责,只略略提醒了下,看葛妈妈忍耐住了,只是神情还是不舍,心中感念:“我没事,你放心罢。”
云老太太既然拿了她做堵人嘴的幌子,也就难免对她心有愧疚,这么些日子她能观察出,云家这位当家的老太太是个公允的人,行事是有章法,也就难怪能在这个家里镇着云家不乱,想必她和她都心知肚明把这罪名往她身上推无非为了遮掩住薛氏的大过,有了她做出头椽子,老祖宗事好办多了,也就不会对她太过苛刻。
无非做给人看,她也吃不了什么大苦,葛妈妈看不透这层深意,她是能明白的。
安抚了葛妈妈,示意雁卉来搀扶起葛妈妈,云荣华也不好当着几个仆妇面多说什么,扭头过去对那守着一旁二人道:“请二位前头带路。”
云家祠堂位于府里头朝东,大多数人家这一处难免都显得有些阴冷,平日少有人来,只有负责扫洒的来清扫擦拭,供应鲜果罢了。
祠堂里不住人,自然也不会像有主子住着的屋子里笼了地龙火墙什么的,便是炭盆都不见一个,只有架子上一溜排的香火烛台,平白洋溢一股子烟火味。
云荣华屈身跪在一张方形蒲团上,双手合十对着一溜排祖宗牌位画像念念有词,这里头自然不能让仆妇们随意进来,那俩个老祖宗派来的便是也只是在外头廊下看守。
穿堂风在偌大一个厅堂里呜呜而过,这会儿已经是华灯初上,今日云荣雨大婚,上下人等都有赏赐,厨房更是得了吩咐无论几等都有酒肉,虽然前头有些波澜,可大多数的仆人是不知道院子里主子间的事,俱都是喜气洋洋酒酣耳热的热闹。
反而显得祠堂这头静谧无声,堂上虽然亮,却无生气,窗户外影影绰绰一片黑暗,苍松翠柏随着风刮过一阵飒飒之声,偶尔飘来一缕淡淡香气。
云荣华知道这祠堂大屋后头有两株百年的梅树,这会儿大概是腊梅已开,闻着倒是分外扑鼻。
虽说云荣华自觉精神上能抵御的住跪罚,可奈何她这身子还真是葛妈妈说的弱不禁风,只跪了半个时辰不到,膝盖酸疼起来,身上有些瑟瑟发抖起来,到底是来了云府用惯了火盆熏笼的,乍然这么冷,便是身上披着件毛料子氅衣,还是手足冰凉。
她往后坐了坐,捶打了下双腿有些遗憾,精神到底是需要肉体支持才能维系,自己还是高估了这副身体的韧性。
闻着外头一缕香气,试图转移注意力,这老梅香气扑鼻,若是等会儿出去,不知可不可以让人来折了一枝去自己房间里插在那个细腰美人净瓶里,一定很是风雅。
有一搭没一搭想着,却听侧窗户有人悄悄喊了声:“姑娘!”
“姐!”再一声,声量高了些,云荣华眉梢一动,颇有些艰难的爬起来,那两条腿仿佛不是自己,如同万只蚂蚁穿过,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只听那窗户被人一拨,从外头拉开去,云荣膺一张白玉俏脸鬼祟的探头望了望,然后扒着窗户将腿往里头一扒拉,利索的翻了进来。
后头一个脑袋晃了晃,却是云荣华身旁丫鬟平巧。
云荣膺翻窗进来便一口气小跑到云荣华面前,瞧她龇牙咧嘴的忙问道:“姐姐你怎么了?可有伤了?”
云荣华忍过去一阵不适才压低了嗓音道:“你不在屋子里头好好儿待着,跑这来干什么?回头老祖宗知道了仔细她发火!”抬头瞥了眼窗户外的平巧:“怎么也没人拦着你!”
平巧外头接着姑娘眼神,露出几分无奈,云荣膺却道:“旁人都乐呵呵有酒有肉,姐姐却在这里受苦,我若再屋子里坐得住才怪,哎,你别问了,这是我让平巧从酒席里带出来的你爱吃的包子鸡腿,还有烧酒,烫热了的,你不爱吃也喝一口,这能驱寒,要不是平巧说你平日吃不了太多油腻,我还想替你拿些肉食来,今儿个喜宴,厨房里头吃食多得很呢。”
云荣华哭笑不得:“你这大老远揣了这些东西来,也没人瞧着么?”
“我小心着呢,屋子里头让春梅腊梅看着,外头让问松盯着,老祖宗这会儿没工夫搭理咱们,你放心罢,快吃快吃,趁热,凉了可就不好吃了。”云荣膺一股脑儿将手里提着的食盒往云荣华手里头送,一叠声催促。
云荣华瞧着黄杨木食盒里头两碟子包子鸡腿,还有一碟金玉满堂玉米鲥鱼,不由莞尔,平巧知道她口味,只是平日葛妈妈怕她肠胃弱克化不好,管着她吃食不好放开,这会儿大概是怕她饿久了,平巧倒是知道撺掇云荣膺拿的都是她爱吃的口味。
她也不拒绝,这会儿确实饿了,再加上快冷的手发僵,便捧着小烧酒瓶子小口抿了,一股子热辣辣气息顺着咽喉直达肚腹,令人不由打了个冷颤,这才觉得通身毛孔打开一半温润过一股暖流。
“把东西放了你且快回去,回头老祖宗该找你了。”云荣华嚼了口包子,才道。
“我不去,我陪着姐姐。”云荣膺嘟了嘴,有几分负气道。
“我这跟祖宗念经忏悔,你个男子汉在这凑什么热闹。”云荣华笑道。
云荣膺道:“分明不是姐姐的错,却是姐姐来挨罚,老祖宗处置不公才是,我为何不能陪着姐姐!”
到底是娇养惯了的公子,云荣膺心里头不高兴,便言语上毫不掩饰,却也只有他这般受宠的,才能如此不忌讳。
云荣华点了点他脑袋:“成日读书却把你个脑袋瓜子读傻了,长辈也是你编排的?让人听着了又是太太同我的不是,你还不学乖些?”
云荣膺颇有几分不以为然:“圣人都说‘故当不义,则诤之。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错了也是要说的嘛。”
云荣华呵呵一笑:“不义不铮,莫非你觉得老祖宗的处置还是不义的?圣人还说‘进思尽忠,退思补过’你既然觉得老祖宗不对,那你又能说出补过之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