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老太太一声比之一声严苛,听起来那老辣的声音透着无比冷漠,云荣华这时候却直起了身,抬头望过去,对上老人那双犀利额眼,轻轻抿了下嘴。
“老祖宗英明,孙女儿什么都瞒不过,论儿女身份,孙女儿自然是要想太太能平安度过此劫,此乃人之常情,孙女儿绝不敢说别的什么义正言辞的话头来欺骗老祖宗,若是论理来,老祖宗乃一家之主,这裁定决断的事,自然轮不到孙女儿置啄,老祖宗您说可是这个理?”
云老太太目光一闪:“你说希望你家太太能平安渡劫,依着你,这件事是劫难不成?”
云荣华坦然而对:“正是。”
“莫非倒不是你太太错了不成?”
“太太有错,这绝对是有的,只是万事都要看两面,以公中来说,太太贪渎,把二姐姐的嫁妆里头的东西归了自己名下,那可是坏了云府声誉,破了规矩的,少不得要惩戒一番,可以一家母女妻儿来说,这是后院里,无知妇人做出了贪弊蠢事,无非满足了私欲,要说起来,也就是家中一桩丑事,这满京城,谁家还没一点家长里短的糟心事,传扬出去不过是别人一点说道的嘴头。故而孙女儿觉得这事,可大可小,就看如何看待了。”
云老太太一声冷笑:“倒是不知道你这嘴儿能把天说倒了去,你这也不过是狡辩,无非想着让你娘老子混过去罢了。”
云荣华咧嘴笑了下,极是坦然:“老祖宗英明,母亲于我生身血亲,关乎我同弟弟之荣辱,若我弃之母亲于不顾,那才是与畜生无异,也当不得母亲同老祖宗您这般疼爱。”
云老太太眯了眯眼:“你在外头清苦这十年,倒也不怨恨你娘舍弃你?”
“有一得必有一失,春娘只知道,若非如此,如今母亲和弟弟断无有今日光景。”
云荣华说完,云老太太一言不发,只是垂了眼皮子顾自沉思,云荣华也不打搅,静静儿立在当下,等过了会儿,老太太才抬起眼皮,突然的一挥手:“你下去屋里陪着你娘,别再弄出些没脸的事来。”
把云荣华打发走,云老太太才把歪着的身子拗了起来,手里的烟杆扬了扬:“这也不经用,多大会儿功夫就没了,姥姥,再替我塞上一管。”
云姥姥上来劝道:“老祖宗您近日这烟瘾可有些大,一袋子抽下去了,今个儿再不抽了吧,这东西抽多了晚上走困,两日后二姐儿同新姑爷还要回门呢,这些日子您白日都要费神,若是晚上再不好睡,只怕到日子精神头不济,让二姐儿担心。”
云老太太一瞪眼:“你个老货哪那般罗唣,去取了烟丝来就是了。”
云姥姥摇摇头叹道:“要是二姐儿还在,这会儿就该劝了,您不肯听老奴的,总要听二姐儿的吧,她可是临出门再三叮嘱过,要您保重呢。”
说到老太太最疼孙女儿,云老太太也生出几分念想:“这才出了门子就有些想那丫头了,也不知日后在夫家好不好。”
云姥姥一看提了云荣雨果然转移了老太太注意力,忙道:“有老祖宗调教,二姐儿这些年眼看着是个能当家的,日后相夫教子必能美满,老祖宗不必太挂怀的。”
云老太太长叹一声,把烟杆也放下了:“儿女自有儿女福,我也只能替她管到这,可恶这薛氏,生生就是见识短浅,只一个耳朵根软,这个听那个也听,就是不疼二姐,那也别临了给我整这个,生生能把人气死!”
姥姥劝道:“老祖宗您也别气,这不还有得补救么,您老原本就防着一手,也得亏三姑娘机灵,让习妈妈给递了话,这才能赶得及拦住,让人把嫁妆齐整的抬出去,不然倒是真要闹开了不好收场呢。”
提到云荣华,云姥姥倒也生出几分好奇:“咱们这位三姑娘,机灵要说是真有几分,胆也真大,便是二姐儿,那也没那份胆量敢这么跟老祖宗您说话呢。”
云老太太闻言哼了声:“可不是?只怕这丫头早料到我这留了一手,才敢这般行事,只因瞧习妈妈给我递了话,又不见我慌乱,就能猜出我早有准备,想到她那娘老子贪的,也都没能得手,所以能跟我这胡侃,仗着没出事,不怕我真拿她娘开刀!”
“不会吧,这丫头聪明能到这份上。”云姥姥有些不信。
“嘿嘿,你看那双眼珠子,清凌凌的也不怕人,你当她真就不知道她那个没心气的娘老子能在我跟前瞒得住她撺掇的事么?想必连我猜出她是后头推手她都料着了,知道我必然要来问她话,她就在那等着呢,你看她慌都不慌神就知道了。”
“哎哟哟老祖宗您说的这丫头都要成精了,怪道邪性的。”云姥姥道。
云老太太仰身后倒,颇有几分意味深长道:“外头养着那么些年,精怪些也是有的!”
云姥姥察言观色看老太太神色,试探的道:“还别说,这三姑娘老奴瞅着倒有几分眼熟呢。”
云老太太斜睨她一眼:“你干脆说这丫头像我当年那脾气不就得了。还跟我这玩心眼呢!”
云姥姥嘿嘿笑了下,也不辩解,知道云老太太脾性,既然她这么直爽说出了口,那就是自己都承认了这一点。
“说不定这是老太太您的大福气呢。”她微笑着道。
云老太太却姥姥那般笑得轻松,只怅然道:“还不知道这肚子里究竟什么样肚肠呢,且再看一看吧。”
她话音刚落,便听外头有些吵闹,眉头一皱:“外头吵吵什么?”
云姥姥忙起身出去,不一会转回来道:“老祖宗,可不好了,大老爷正请家法,说是要好生教训膺哥儿呢。”
云老太太一惊:“这又是闹得哪一出?!”随即道:“今儿个看来是牛鬼蛇神都要闹上一闹,真正是说什么,来什么,扶我起来!”
云姥姥忙不迭过来扶着老太太起身,扬声又招呼外头伺候着的丫鬟们,大家伙簇拥着老太太,也不换衣服了,浩荡着往前院体仁堂而来。
体仁堂这边正乱成一团呢。
薛氏已经哭晕过去了,云荣华遣了婆子丫鬟打扇子的,熬药的,这边陪着薛氏不敢离开,那边正厅上云荣膺还来不及换下刚出门去的新装,却直挺挺跪在厅堂正中一动不动。
云老爷吹胡子瞪眼的坐在上首,只一径催逼着人去取了家法来:“孽子,孽子,真正是我养的好畜生,不学无术,荒疏学业,还不给我取家法来,与其让外头人笑话,不若今日就打死了你,也省事些!”
白氏此刻在他身旁好言劝慰:“老爷休恼,只不过小孩子罢了,能做下什么大事,何至于生这般大气!”
云大老爷骂道:“无知妇孺,你给我闭嘴,这还不是大事,那等捅了天,做出弑君杀父的勾当来,才是大事?到时候再悔,还不若如今先就打死了了事,也省得让外头笑话我堂堂祭酒,教了天下学子,却教出个祸种来!”
只听外头道:“你要打死谁,倒该先来打死我才是!”话音刚落,一大家子人纷纷唤道:“老太太来了!”打帘子的,让路的,只见众丫鬟婆子簇拥着云老太太拄着寿山老树根的拐棍走了进来。
云老太太板着脸走进来,目光扫过一应众人,眼看着云大老爷身边云二老爷,周氏,白氏也都在,只被她看得纷纷低了头去,她也不多在意,只看着厅堂中间直挺挺跪着的云荣膺,眼里才露出几分心疼:“好好儿今日大喜的天,你要教训儿子非要挑这一日不可吗?”
云大老爷见惊动了母亲,黑了的脸皮不由松了些,恭敬道:“如何惊动了母亲?母亲今日繁忙,早该歇了。”
云老太太冷笑了一声,在姥姥搀扶下径直坐上了上首位置:“我歇了,哪有这会儿热闹可以看的?亦或是等了你把膺哥儿打死了,再让我这老骨头来给孙儿哭丧不成?”
云大老爷虽然这会儿一肚子气,可在母亲跟前却是一句话也不敢反驳的,这会儿被老太太这么一说,更是紫涨了一张老脸不知如何对话,一时间屋子里那许多人,却是没人说话。
周氏一旁左右看了看,捅了捅自家夫君,可云老二只低着头不作声,她不由眉头微皱,却抬起头来,对着老祖宗道:“母亲也别生气大伯,知道老祖宗素来是疼膺哥儿的,只是大伯毕竟是他父亲,不是说玉不琢不成器,如今是家里头闯了祸也就罢了,要是再不拘着些,等外头再闹出些什么来,只怕丢脸的就不是咱们一家了。”
身旁的云二老爷冷不丁拉扯了她衣袖一下,却被她不耐烦甩开,回头瞪了眼。
云老太太将这些小动作皆看在眼里,却也不说破,只是道:“他教训儿子自然是该的,我这护着孙儿不行?他便打他的板子,我便一旁疼着,不行?”
周氏一噎,气老太太这般明白护犊子,却从来没正眼瞧过自家几个儿女,可她也不敢真跟老祖宗呛声,一时没了话。
云老太太也不搭理她,只看着云大老爷道:“谁来同我说说,究竟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