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薛氏在她跟前哭得稀里哗啦,眼泪鼻涕的样子,云老太太一阵嫌隙,只做摇头,这么当机立断的本事,绝不是这个媳妇能有的本事。
那么一瞬间,她眼前恍惚而过一双眼,湛黑明亮,如同浩淼星辰,秋水为波,不见点滴涟漪。
那是一双静谧极致的眼睛,在她这辈子接触过的人里,只有那个高高在上乾纲独断的女人,有过那样平静的眸子,不过那是经年累月历练出来的威严,而这一双,却更加的醇厚澄静,颇有几分离世旁观的冷淡。
“老祖宗……老祖宗,”怯生生的呼唤将她从沉思的遐想中唤回神,她方才意识到那一刻她走了神了。
人究竟是老了,容易晃神,她收敛了精气神,再俯视眼跟前不时拿眼偷瞧自己的大媳妇,这会儿这个窝囊媳妇儿却真正是给她出了个难题。
她要如何处置呢?
贬是贬不得的,为了云荣膺这个孙子,她也必须保全薛氏,他必须有一个嫡母,才是云家堂堂正正的嫡子。
可不给点拿得出手的处置,何以服众?云家上下百十口人,指着的是云家门风,若是她公开徇私,那何以正家门风气?何以向她疼爱的孙女儿交待?
这薛氏倒是将时辰把握的太好。
“老祖宗……”薛氏久不见云老太太说话,越发心中没底,忍不住开口轻唤,“老祖宗您,您,就饶了媳妇这一回吧。”
云老太太不搭理,却朝着身旁眼观鼻鼻观心装装饰的云姥姥道:“取了烟于我。”
云姥姥这才动起身,将一旁老太太不离身的青铜玛瑙身白玉嘴儿的烟杆递过来,又从吊着的织锦烟袋里取了烟丝塞进烟嘴里,打着了递给老太太,云老太太深深吸了口气,眯着眼慢悠悠吐出来。
那烟丝辛辣呛鼻,直冲着薛氏一阵恶心,却是一声不敢出,脸色顿时有些发白。
“你说你既做了这些事,要我如何处置你呢?”云老太太吸了口气烟,神态才显出些平淡,冷冷淡淡道。
薛氏这会儿被烟味冲着鼻子只觉难受,脑子里空白一片,哪知道如何回答,只讷讷道:“媳妇,媳妇凭老祖宗您处置。”
“你当着这个家,咱们云府上什么样规矩,你该清楚的很,怎么处置,还要我教你不成?”云老太太冷冷道。
薛氏面色难看,沉默了会儿嗫喏着:“这,这也,也没有旧例能寻的,媳妇也不知道。”
啪,云老太太将烟杆子用力击打在玳瑁云石炕桌上,烟灰撒了一片,那张脸铁青色一片:“亏你还是个当家做主的,敢做不敢当?你既没这本事,我看你还是让贤的好,我们云家,可不该你这么个蠢东西,你让你家老爷出去还有什么脸面,堂堂祭酒家的夫人,去贪儿女家的财,你丢人不丢人!”
薛氏吓了一跳,她豁出去忙慌过来认罪,无非听云荣华所言,想着老太太看她认罪的快,如今这事也已经做下了,为了云家脸面,为了膺哥儿脸面,也要网开一面,有了老太太上头顶着,那她就不必再担惊受怕。
可这会儿听老太太意思,那是不能善了的,这哪里是她要的结果,只悔不该轻易听个小丫头的唆使,哇一声扑倒在地又抱住老太太腿道:“老祖宗您饶了媳妇吧,媳妇再也不敢了,媳妇也是一时糊涂,媳妇可不是为了自己个,是为了膺哥儿和春娘啊,春娘在外头这么些年可真是可怜见底的,我这个做娘的总是亏欠着的,媳妇也是一时糊涂想弥补下这个孩子,老祖宗您不也是挺疼她的嚒,好歹她也是您孙女儿,瞧着她还小份上,您就饶了我这一回吧。”
云老太太面无表情问道:“这么说,你这贪心,倒是为了春娘更多些?是她让你贪这些东西的?”
薛氏愣了愣,吸了口气:“这,这倒也是不是,她还小,哪懂这些,这不是老爷他,说让春娘回来也是为了明年开春那件事,这要是成了,日后花销更大,那孩子日后的体面,媳妇想也是要早些准备着的。”
云老太太哼了一声:“你少拿那等子事来说事,明年的事,还没准信呢,便是有,咱们云家不缺女儿!”
薛氏呜呜哭道:“媳妇再不敢了,老祖宗您千万别,膺哥儿还小,春娘也还小,您饶了媳妇吧。”
云老太太一阵厌烦,这薛氏说半日便是一丝丝都不提及将那私吞了的东西吐出来,只一味求她宽饶,越发让她不信,一开始如此决绝出来主动坦承是她能做到的:“你念着小的,却不念着大的,如今出来这等子事,你还有脸子来求我?回头让新姑爷回门的时候同他小夫妻俩商量去,我是不管的了。”
这要让新婚夫妇俩个知道了,岂不等同于传扬出去让全京城都知道她所作所为,那薛氏还有什么脸面在这府里头自处,便是日后出去,也是见不得人了。
薛氏眼泪鼻涕出来,死死抱住云老太太双腿哭道:“媳妇错了错了知道错了,媳妇一时糊涂,您要是不管,媳妇哪还有活路,媳妇求您了,媳妇什么都愿意听您老吩咐,只求您莫要不管媳妇,媳妇都听您的。”
云老太太敲了敲烟杆:“都听我的?”
“都听。”薛氏胡乱点头。
“那我问你,谁让你来我这号丧的!”
薛氏犹犹豫豫,一时不敢答。
“那你还是等着你家老爷来再说吧。”云老太太道。
“是,是春娘说的,”薛氏哪经得住云老太太这番敲打,一个没兜住便把女儿给倒出来了:“春娘劝我,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行一步,错在媳妇,若肯得同老祖宗您坦承一切,得老祖宗您庇佑,那这事也就还有周旋于地,媳妇也是乱了章法,所以便听了她的劝,来见老祖宗。”
云老太太将玉石烟嘴送进嘴里一时也不急着抽,却一副陷入沉思的摸样,听着媳妇略带幽怨口吻,不由摇头,她这还怨上女儿没给她出好主意不成,若不是她这么一下子得了先机,她可没那么容易在这个只有婆媳俩的屋子里由着她哭天抢地的作。
颇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手:“好啦,别哭了,瞧你这摸样,还有几分当家主母的样子?便是我要替你做主,也要你自己争气,你既然要替你儿女考虑,那就该行规蹈距,万事做出些章程来,也免得旁人笑话,如今看看,你不嫌燥的慌?”
薛氏抽噎着,低头不敢说话,老老实实听云老太太训斥,她倒也明白,若是老太太真什么话都不说,那她正是没希望了,这会儿肯开口,那就还算是有希望。
看她这么蔫吧样子,云老太太便是越发不入眼,也懒得啰嗦,只道:“你先回你屋去,这几日给我好生反省着,家里头事你且暂时不要管,出去吧。”
薛氏还要在说什么,云老太太老辣的目光一瞪,便是一声儿不敢出,灰溜溜丧着脸从屋子里退出去,却听老太太吩咐:“你自己一个人先回去,把三丫头给我叫进来。”
趁着薛氏出去空挡,云姥姥上来将炕桌上头的烟灰抹了把,老太太一旁随口道:“瞧瞧,果然是上不得台面,倒是把三辈子的聪明劲都给俩儿女了。”
云姥姥赔笑了声:“那可不是老太太您的福气,有这么一对聪明的姐弟,也是咱们云府的福气嚒。”
“哼,还不知是福是祸呢,丫头片子知道撺掇老子娘来跟我玩心眼,若是好心也就罢了,若是想歪的心思,那可不得了!”老太太从鼻子里头哼出来一声道。
云姥姥侍奉老太太一辈子,却从这不屑口气里头听出些不同,不由道:“有您老祖宗这尊佛在里头镇着,什么小鬼还不得绕道走么?”
“你个老东西,越发的油嘴滑舌了!”云老太太笑骂了一声,却只听梢间福禄寿喜帘子一挑,云荣华从外头走了进来。
云姥姥忙收敛了神态又一副漠然的表情退后一步站定在老太太身后,云老太太则慢悠悠吐了口烟丝靠着身后一堆儿枕头沉默。
云荣华头也未抬只款步走到炕床前,一步后移双手垂腰款款下蹲:“给老祖宗见礼。”
云老太太半晌都没吱声,那云荣华也仿佛不以为意,只恭恭敬敬低着头,过了会儿方才听云老太太在头顶哼唧了一声:“你娘老子的事,是你让她来跟我这说的?”
云荣华顿了一下子,抬头瞥了眼,只看着云老太太一双眯缝着的眼睛里精芒四溢直愣愣盯着她:“少同我这打马虎眼,打量你那老子娘能瞒得住我?她都说了,是你给她出的主意来我这号丧的吧。”
云荣华仿佛一惊,忙低头道:“是。”
“哼,既然你有这么大主意,那你倒是说说看,她做了这等子事,换了你,又该如何处置?”
“孙女儿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云老太太砸了下手里的烟杆,咣当作响:“有这个胆子给你娘出主意,不就想着替你娘过这一关么?那你倒是说说看,要怎么做,才能让这件事服众?可别说,你想着让祖母替你徇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