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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974说,长时间目视大面积的雪地会被积雪反光灼伤眼睛,患上“雪盲症”。那我想,西之脉应该也有“沙盲症”才对,毕竟这里大面积的沙漠和裸露的矿石也异常刺眼。自从进入西之脉境内,气温急剧升高,地形也从平原变成群山、沙漠和戈壁。我们乘着适合观光的亚音速小型飞行器。向下俯瞰,除了一浪浪随风漫卷的赤色沙砾,便是一片片刺眼夺目的灰金矿脉,没有植物,更没有动物,连天空仿佛也透着淡淡的琥珀色。
“灰金矿是泛世界的主要矿材,它的原矿本身就是一种晶体结构特殊的合金,具有很好的性质,基本不需要二次加工就能用于建筑业,航空工业,电子工业,能源工业等多种领域,因此,泛世界长期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在灰金采掘方面。此行的目的地,便是西之脉腹地的第二矿场。自从第一矿场废弃后,第二矿场便是最大的矿点了。”
矿工兼领航员F1007正给我们普及着初研所的小孩子都知道的知识。这名叫作F1007的组成完全打破了我对矿工的固有成见。我一直以为矿工是一种黝黑、缄默、强壮的生物。但是这个F长得和我倒比较像。我被大文馆的同事称为“典型的时钟区组成”,皮肤较白,中等身材,黑发褐瞳。而这位F1007,除了身材更加矮小,长着类似哥布林的滑稽的尖耳朵和长鼻子,其他特征都符合“典型的时钟区组成”这一形象,说实话,不太讨喜。加上其一路上乏善可陈的发言。我发自内心的只希望能快点到达第二矿场。
介绍完灰金的矿脉分布,F开始介绍矿工辉煌的历史。
“众所周知,泛世界的历史是量子化的历史——每一个240000相对独立,两代组成的历史之间隔着生死,但是代表历史的东西又跨越生死而存在,大文馆的文献,前人的歌颂,矗立的时钟塔,我们了解前代的历史靠的就是这些东西……”
又是大家都知道的东西,不过也确实是泛世界的真理,听起来有些不可靠,但是历史毕竟不是可以随意编造的东西,泛世界的物质文明十分发达,因此篡改历史很容易导致矛盾。更何况还有南方的古城市文明遗迹,这为我们的历史提供了大量宝贵的参考,历代的学者都证明了历史的正确性,自以为发现错误的,也都是D565这样的疯子罢了。
“二位请看,前方就是第二矿场了。”
“终于到了么”我一边感慨着这趟行程的煎熬,一边隔着舷窗向前方眺望——眼前的巨兽是什么?我在心里不停的问着自己,眼前的奇观让我瞠目结舌。
前方的矿坑一眼望不到尽头,几百米高的光滑整齐的坑壁反射着刺眼的阳光。一座庞然大物正匍匐于矿坑中,四棱台型的外部引擎喷吐着灼热的气流构成了巨兽强有力的四肢,灰色的金属表皮被风沙磨蚀得粗糙不堪,虽然外形沧桑,不过可以想象崭新出厂的它绝对是完美的艺术品。它贪婪的噬咬着山壁,引力子组成的牙齿轻而易举的将灰金矿整齐切割。山体逐渐消失,矿坑就这样缓慢而持续的扩张着。整个过程纤尘不染,甚至几乎没有声音。但就是这样干净的消失,才让人发自毛孔的战栗。
“等等,这座千米见方的怪兽,只是采掘机器么?”我惊呼出声。
“对。”
“光滑的山壁,全是刚刚这样形成的么?”我从左望到右,又从右望到左。
“对,对。”
“切割下来的灰金呢,都去了哪里?”我不断地提问,问题或者灵魂,总有一个得离我而去。
“对,对,对。”
“回答我的问题啊!”
“对,对……”
……
目睹了我的震惊,E脸上浮现出了理所当然的神色:“这就是‘贝希摩斯’,开采专用要塞,泛世界的科技结晶,灰金矿被它吞入腹中,经过加工,变成标准大小的立方体,从尾部装载进巨大的运输机。这些运输机将以060000为周期飞往泛世界各地,为泛世界工业提供原料。”说着,他带我们向矿坑中央降落。这时我才发现,矿坑中央有一幢渺小的建筑物——当然,渺小是相对于“贝希摩斯”而言,我们就在建筑物的顶层的停机坪降落。
一出飞行器,灼热的空气扑面而来,据F说,矿脉地区的气候比中西部的戈壁气候更为极端,昼夜温差能够达到惊人的八十度,而现在正是最热的时候。
环顾四周,顶层停满了数百架大小各异的飞行器,说起来这幢建筑物其实应该用大厦称呼比较合适,不过我真的很担心,这幢大厦会不会像一根小木棍一样被贝希摩斯踩折。
“放心吧,我们的位置很安全。”矮小的组成像知道我的心事一般,谄笑着说。
我倚着天台仰望贝希摩斯被热浪扭曲的形体,此时我在它的脚下,而它覆盖了我大半的视野,头上的机械质感的牛角似乎要刺破天空,厚重的金属质的空气不断压迫着我,灰金的腥味渗入我的每根嗅觉神经,我站在天台边,摇摇欲坠。究竟是怎样的科技才能让这样的庞然大物无声的运动?这已经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但我甚至没有问出口的勇气。
身后的246悄悄的拉了我的袖口,我转过头去,才发现F一脸尴尬的擦着额角的汗珠,“啊,尊敬的颂者和歌者,我们前去室内吧,室外温度过高,不宜停留。”
我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出了不少汗了。
F带我们从上往下参观,我逐渐了解到,这幢楼就是矿工们的“城市”。行政机构,文馆,高级教研所、餐厅、医疗所、音乐厅、地下广场都包含在这栋大厦里,矿工们的日常生活都无需离开这幢楼,工作的时候也是通过近距离传送装置前往贝希摩斯,这正是矿工们在极端环境下的生存方式。这种封闭的生存方式倒是与北之原组成有些相似,却又有些微妙的不同,硬要说的话,北之原的学者们是在“工作”,而这里的矿工是在“生活”吧。
似乎是因为大多数矿工都正在工作,整栋楼都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两台造型粗犷的服务机器人在有些昏暗而单调的回廊里穿梭,裸露在外的零件让人很担心他们的保养问题。楼房为了隔热,窗户修得很小,而且覆盖了厚厚的隔热层,能射进来的阳光实在有限,据我们的哥布林导游说,白昼昏暗是因为没有人舍得浪费宝贵的电力进行无意义的照明。
“你们平时除了工作都会做些什么呢?”
“例行集会,大家有组织的去听歌颂。”F一本正经的说着。
“那看起来居然和我们的业余生活相差无几啊,歌颂是个好东西,对吧。”
“没错。”F又开始擦着额角的汗珠。
我们继续曲折下行,除了包括音乐厅在内的几个封锁的楼层,我们基本上参观完了这个微型城市,最后来到了地面的传送装置前。
“现在,就请二位通过面前的传送装置随我前往贝希摩斯。”我看向F口中的传送装置,本以为应该是非常精巧的构造,或者是什么地精传送门之类的东西,然而在我面前盘踞的,是一头3米多高的复杂粗犷的灰皮野兽,它匍匐在巨大的基盘上,各种管道深入地下,而邪恶的哥布林正指引我们走进它的血盆大口。
“说起来传送装置到底是什么原理呢?”246有些犹豫。
“把人数据化,拷贝记忆,在另一边将数据实体化,读取记忆就行了,非常方便,就是长距离传输容易出现数据错误,所以只能短距离使用。”F似乎对这样的解说习以为常,“过去来参观的‘肉体派’审查员觉得这样生成的完全是另一个个体,有的‘灵魂派’也说这样会魂飞魄散,他们对我们进行激烈的批判,每当这种时候啊,我们就会通过最高赋予的特权把他强行塞进传送装置进行体验,看着他们从另一端出现,失魂落魄又哑口无言的样子,真的是很有趣,呵呵。”哥布林突然停下脚步,脸上一反常态的露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瘆人笑容。我不敢再看这笑容,慌忙走进了传送装置。
这大概是与见到无声的巨型机械恐怖程度相当的体验。
感觉就像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紫色,青色,黄色,绿色的辉光明灭闪现,明暗伴随着奇怪的鸣响,像山川的咆哮,又像机械的轰鸣,像某种刺耳的电波声,或是在隧道中直面呼啸而来的列车——虽然现在列车已经罕见到只用来运输两地的短途货物了——列车冲出隧道,梦境也随之结束。我确认着自己拷贝过来的记忆,完全没有变化,当然没有变化,毕竟就算有变化,基于这份记忆思考的大脑也不可能察觉。
感受着双脚踏在坚实平台的安稳感,我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希望能呼出刚才的全部不适与恐惧。然而这样显然是徒劳的,浑身的阵痛不停折磨着我的神经。246从后面拉住了我的手,我转过头去,看到了她苍白的脸。
“抱歉。”一时间,我竟想不到安慰的话语,而一旁的F正拙劣的掩藏着笑意。
“你就感受不到痛苦么?”
“凡事都有第一次,只要习惯了痛苦就会麻木的。矿工们都这么说哦,审查员们。”他掰着自己的手指关节,“不过忍耐痛苦这件事确实也有天赋。像我这么能忍耐的,估计下辈子还是矿工吧。”抛下这么句话,F沿着地面的灯光指示线径直向走廊深处走去。写着“注意安全”的指示牌在一旁闪烁着黄绿相间的灯光。
“我们不是审查员,是颂者和歌者。”有太多想吐槽的句子,但这是我首先想要吐槽的。
“哦,抱歉,尊敬的颂者与歌者,我给忘了。”远远的传来F没有诚意的道歉。
走廊的结构十分复杂,除了指示线没有一点灯光,走在前面的F就像是一道影子。我不太喜欢这种近乎孤立的空间,因为会让我想起那叶小舟。
“尊敬的颂者,耐心点,我们马上就到了。”F的声音在走廊回响,我很肯定他会时不时从黑暗中转过来偷看我们的表情。
转过最后一个拐角,走出几步,前方豁然开朗——我们正身处数百米的高空,脚下的栈道便是自己生命的唯一保证。栈道呈网格状延伸,把空间分割成了若干层,每一层又分割成了若干区。放眼望去,各种各样的管道和线路交错纠缠,像是巨兽的血管和神经,巨大的机械臂有条不紊的运作,规则的灰金块源源不断的从顶部泛着白光的洞口落下,被机械臂接住,迅速再次加工,然后送往更下方的区域,无数渺小的黑点各司其职,操纵着机械臂进行着工作。
“不知颂者您知道么,”旁边的F突然发话“西之脉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过去有一名年轻的铁匠,听说矮人十分擅长打造兵器,对此充满好奇的他偷偷潜入了矮人的工房,想要一探究竟。”
F如同古时候的滑稽戏演员,一边表演一边讲述,“年轻人在阴暗的角落探出头望去,工房的中央洞开,对准天上的星辰,一颗星辰就这样陨落,被矮人工匠千锤百锻,最后制成闪闪发光的武器。”
“年轻人知道自己发现了了不得的秘密,天上的星星被当作锻造的材料,迟早有一天会用完的。”F突然又换上那副瘆人的表情,“惊慌失措的年轻人想要离开,却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星辰,正在缓缓落向矮人的铁锤。”
“您不觉得么,颂者,这些机械臂,就像是矮人的铁锤,可惜锻造的不是从天而降的星辰,只是普通的灰金块。如果真的用星星作材料,我们住的也许是闪闪发光的房子也说不定。”
我看着这些有条不紊运作着的机械臂,脑海中随着节奏响起了“叮叮当当”的锤打声。
“你眼睛里放出光来了,尊敬的颂者,光是这样看着就是一种奇特的体验了,对不对,所以请想象一下,我们来到这里的第一天,亲手启动这精密而宏伟的机械,赋予制造的过程以生命,造物主创造万物时的心情也不过如此了吧,那一刻我就知道了,矿工就是我的归宿。”F一边说着诗意的句子,一边领我们乘升降机下行,之前那个“无趣的时钟区组成”似乎在一点一点的消失。
向下走了两层,我们遇到的矿工多了起来,他们似乎都认识F,熟络地和他打着招呼,叫着他“大老七”,有的人还认出了246,热情的喊着“美丽的歌者”,只有作为颂者的我显得有些尴尬。
“哟,大老七。”又一个矿工看到了F,“晚上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今晚我请,995。”F笑了笑,继续带我们向前走。
“喝一杯,这个用法我在历史文献里见过,好像是——”我没敢接着往下说。
“没错,就是喝酒,而且一定要烈酒。”
“饮酒被发现可是崩刑啊,何况酒精饮料可是违禁品,你们是怎么弄到的?”我停下了脚步,声音有些颤抖,周围好几名组成都转过头来,警惕的看着这边。
E摆了摆手,向周围的人示意没事。他摩挲着光滑的护栏,平静的说;“我们矿工掌握着泛世界的命脉,而矿工都是些不怕死的人,因此,说西之脉是法外之地也不为过,当然,这里的法是指泛世界的法律,我们西之脉,当然也有维持秩序的地方法。”
“可是,你们所有人,都没有身为组成的道德感么?你不是说,你们的业余时间都是在听歌颂——”
“那只是最基本的敷衍,尊敬的颂者”F毫不留情地打断了我,“之前的你,并没有获得我的认同,我只是把你当成往常的那些无趣的审查员来对待罢了,直到刚才,你眼中的光彩,才让我决定给你见识更加真实的西之脉。”
他转过头去看向中央不断下落的矿石,铿锵地说:“西之脉的道德,便是机械、汗水和烈酒。所以晚上我会带你们去喝一杯,当然,我刚刚说过了,我请。”
不容我们拒绝,F说完这番话,就若无其事的继续带我们参观了。在F的指导下,我们尝试操纵了几种功能不同的机械臂,246还得到了一条手链,据赠送人说手链是他们几个用灰金结晶手制的。时间过得很快,傍晚时分,我们终于来到了空间的最底层。被提纯切割成立方体的灰金矿在这里重新堆积成山的形状,这或许是某种形式上的“回归本源”也说不定。
“好了,天色已晚,今天的参观差不多就到这里吧。想必二位也累了,我们这就去餐厅吧。对了,要传送了,请做好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