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经历了一次痛苦，好歹是回到了“城市”，傍晚的“城市”热闹了起来，特别是餐厅所在的四层，明亮的灯光下，形形色色的矿工聚成一簇簇，高声地闲谈欢笑，服务机器人的数量也比早晨多了不少，这种热闹给我一种错觉，似乎现在才是这座城市的“白昼”。
“既然来了我们西之脉，就一定要品尝一下这里的特色美食。”嘈杂的背景让F也提高了音量，“矿工们一天不吃，就活不下去。”
不一会儿，特色美食端上来了。所谓特色美食，似乎是多种肉类和奶制品的混合菜肴，难以想象这么一盘会有多高的热量。我尝了一口，浓厚的咸味瞬间在口腔中爆开，菜确实美味，然而并不适合我这样口味清淡的人，对体力消耗巨大的矿工来说倒确实是佳肴吧。我转头看向246，她吃得也很慢。
“看二位吃得并不开心啊”坐在对面的F发现了我们的勉强，“也是，味道肯定太重了。不过，这样的味道才能刺激我们矿工的味蕾，毕竟矿工可是很麻木的。老实说，今天有人送你们礼物，我真的很惊讶，看来那次歌颂确实给了他们几个一点触动吧。”
说到歌颂，我来了兴致，“那次歌颂，你怎么看？”
“这种事情还是就着酒讨论比较好。我其实还点了清淡一些的菜品，二位请慢用，啊，不，在这里还是吃快些比较好吧。”
在这段时间里，周围陆陆续续有组成用餐完毕，但他们都没有离开的意思，坐在位置上继续聊着天。终于我们也用餐完毕，F示意我们稍安勿躁。
“不是要饮酒么？“听厌了周围组成的对话，我终于发问了。
“尊敬的颂者，看来你对我请的这杯酒很感兴趣啊。”哥布林的标志笑容一闪而过。
我绝对没有对“饮酒”这一禁忌的活动产生任何兴趣，因为我知道这是非常危险的。
“只是为了作颂而已。”我解释道。
“那么，酒来了。”
随着F的宣言，周围的灯光突然全部熄灭了，空气中浮动着躁动的气氛。
过了几秒，周围缓缓亮起昏黄的灯光，借着光线，我看到了面前的三只酒杯，里面装着美丽的琥珀色液体。
“这是beatha。“F介绍到，“准确的说，是艾尔奇033600”
F也知道这样的介绍显然不能让我满足，他不知从什么地方取出一支滴管，开始往246以及我的酒杯中加水。
“初次尝试的话，还是水割比较合适，女士的更淡一些。”
加完水，F示意我们尝试一下，“慢慢的用舌头去品尝。”
246看了看我，微抿了一口，轻咳了一声就放下了酒杯。周围越来越吵闹，我只看得见对面的F在大笑，却分辨不出他的笑声。
我也试着喝了一口，浓稠的辛辣瞬间点燃了我的口腔，一股奇异的消毒水味搅乱了我的思维，我急忙将酒咽了下去，结果似乎整个食道都燃烧起来了。真是勉强246了，酒作为禁忌的饮品，果然是有其理由的。
“尊敬的颂者，眉头锁得很紧啊，你品出香味了么？”
“我只品出了恶魔的味道。”
“好的，现在恶魔已经被你咽下肚了，那不妨再品一口，记得，要用舌头去品尝。”
我半信半疑的再喝了一口，辛辣的感觉减轻了一些。我尝试着将酒液留在口中，用舌尖缓缓搅动。
“有股烟熏味。”再次咽下去之后我回答到。
“然后呢？”
我又品了一口，“好像还有干果香，花香，嗯，还有淡淡的柑橘味。”
“很好，继续。”
每喝一口，感受到的味道就会复杂几分，一杯下去，我已经有些无法自拔了。
“要不要再来一杯？”
246在F看不到的地方轻轻的踢着我的鞋子。
“那就再试一杯。”
“哈哈，颂者真是爽快，我们来谈谈歌颂。”
只不过，他关于歌颂的意见，我一个字也没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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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被捆在床上，感觉快要窒息了。
不对，我什么时候躺在床上的？
好渴。
额角胀痛。
“246？”我一边呼唤着她，一边睁开了眼。原来她坐在床边，正趴在我身上熟睡，听到我的声音，她揉着眼睛醒了过来。
“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我问她。
“我怎么在这里睡着了？你以为昨晚谁照顾的你，自助急救装置么？”246愣了一秒，而后粗暴的回答了我，这么粗暴实属罕见。
“昨晚？没有宵禁么？”我下意识避开了核心问题。
“‘城市’里没有宵禁。”246皱了皱眉头。
“那——”
“135！你昨晚酒精中毒了你知不知道？”我才发现246眼眶有些红“你喝过酒么，能喝酒么？还一杯接一杯的喝，干脆别做颂者了，去当个地下酒徒，然后哪天被审查局发现，被当众拆卸，洒一地的组织液，你觉得这种死法怎么样？比起你像个烂橘子一样喝死在酒桌上哪个好？”246一反常态的连珠炮一般的骂了一大段，我大脑一片空白，不知所措，而且我知道我没有借口。
“135，你昨天的样子真的很难看，那不是你，让人心好痛。”246最后刺了我一刀，面无表情。
空气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反思一下过去，我真的有好好重视过246的意见么。似乎一直都是她在为我默默付出，但是歌者就该为颂者无条件付出么？如果抛开歌者和颂者的身份，而是作为伴侣呢？就算她这么觉得，我就能理所当然的接受么？246非常敏感，我早就知道的。
“抱歉，246，我——”我伸出手想抱住她单薄的脊背，但是又惧怕她的怒火。手就这么悬在半空中，进退两难。
“你好笨啊，135！”246一下子扑进我的怀里，“谁要你道歉啊，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你知道么？”
“尊敬的歌者，请不要过分责怪颂者，”E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今天的引导要开始了。”
246没说话，估计是默认了，但因为刚刚她的话，在我内心的某个角落，很细小的，却很深的“空白”悄悄形成了。
今天的目标是参观废弃的一号矿坑。坑壁上下遍布残留的灰金矿和灰土矿，反射着灼热的阳光，导致坑内温度极高，我们穿上隔热服，从飞行器上跳下，在矿坑中央软着陆，腿部外骨骼的缓冲剂吸热汽化，喷出白色的蒸汽，掀起土黄色的尘埃——一号矿坑纯度较高的灰金矿都已经被采掘，我们脚下的都是低纯度，不易加工的灰土矿以及因为风化作用堆积的一层薄薄的沙土。
“所以参观一号矿坑的目的是什么呢？”我通过内置的通讯器问道。
“尊敬的颂者，参观壮丽的废弃矿坑，感受泛世界人力的伟大，可是绝无仅有的人生体验。”F顿了顿，“这句话当然是骗你的，135，你叫135对吧，我带你们来，是因为非常感性的理由。”
“感性的理由？”我看着这个让我捉摸不透的男人，很难想象这样的词组会由他说出来。
“前面就是了。”F指向前方。
风沙中，矗立着一块巨大的琥珀色晶体，晶体修长，深深的扎进沙土，笔直的刺向天空，自下而上的琥珀色由深变浅，就如同向浓烈的贝萨中缓缓兑水，直到变成西之脉天空的颜色。
“那是什么？”
“墓碑。西之脉绝无仅有的建筑。”
“墓碑，是什么？”
“填补内心空白的图腾。”
“空白”么，我仔细望去，隐隐能看到些刻痕。
“上面刻的什么？”
“名字。从属于第一矿坑的第一个240000开始，所有献身者的名字。”
数十米高的晶体，刻满了名字。
“矿工是高危职业，平时还好，一旦外部设备出现故障，不垫几条命基本是修不好的。每当这种时候，我们就会在志愿者中抽取数人——一般就是在全体中抽取——然后给他们准备丰盛的早宴，而后目送他们去修理。这也没办法，谁叫矿工都是不怕死的。”
“原来你们过的是这种生活么？”
“你真的以为法外之地是靠‘掌握命脉’这种经不起推敲的理由就能争取到的么？”F现在看起来还是很平静，“每当想到他们，我就会失去所有的情感，如同被打磨光滑的原石。我不希望你能感同身受，但我至少希望，你能够将这群人写进颂里。”
希望我写进颂里。在哪里听过的，似曾相识的理由。
“Uedeusalla（空白），这是将是我的颂的名字。”
“真是个贴切的名字。”F如释重负一般，“既然这样，我们该回去了。”
“问一个题外话，二号矿坑为何没有‘墓碑’呢？”
“因为我就是二号矿坑‘墓碑’收尾项目的负责人。”
一句话也没再说，我们回到了‘城市’，走上四层，酒吧餐厅已经传来了喧闹的声音，F借着杂音靠近我对我说，“告诉你个秘密，昨晚的酒其实是我特制的，只是为了最后确认试探你是不是被过度洗脑的核心人员，而你也很配合地用喝到烂醉排除了嫌疑。”不用转过头去，我也能想象他那张怪脸此刻的表情。
“今天再来餐厅酒吧，一方面，你可以证明自己的定力；另一方面，作为颂者，你也应该从清醒的视角见识一下，‘城市’真正的日常。”不等我的回击，他就快步往餐厅走去。
“你们说了什么？”246有些疑惑。
“一些可以还我一点点清白的密语。”我苦笑道。
刚进门，坐在靠门口的矿工便转过头来，一见是F，开口便说道:“外机组坏了。”
我心头一沉。
矿工接着说道:“明天一早抽取编号。”
F点了点头，带我们坐在了昨天的位置，点了几个菜。
“真的会死么？”246问。
“长达一个昼夜的时间，时时刻刻都要穿着厚重的隔热服进行走钢丝一般精密的作业，能全部活着回来才是奇迹。”F狠狠地切下一块肉排，“记得我们的约定。”
“希望到时候不会把你写进去。”我这么回答他。
今天的饮酒气氛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F还是叫了一杯艾尔奇0224，加了球冰慢慢的品着，我则叫了一杯水，观察着四周。矿工们把各色的液体灌入口中，疲惫的身躯似乎因此受到了刺激，重新开始活跃，各种表情的面孔都逐渐变成了笑脸，周围的声音逐渐变得嘈杂，有些矿工甚至跳起了奇异的舞蹈。不知是谁带头高唱古老的歌谣，如同混着沙砾的风。不知是谁开始应和，而后大家都跟着唱了起来，声音逐渐汇聚成沙海，然后散作此起彼伏的笑声。这似乎是一种我体会不到的快乐，连F也跟着高声欢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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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微明，我们就跟着F来到了地下广场。我们在前排站定，F则上台主持抽取。
“接下来，我们将抽取十名组成，接受这次的维修任务，抽取完毕后立刻出发，所以还没有准备遗言的组成抓紧时间准备吧。”
没有反应，所有人都有所准备。
“那接下来开始抽取。”
“F367。”
“F699。”
“F183。”
“F1225。”
“F953。”
“F231。”
“F787。”
“F1007。”
“F469。”
“以及F833。以上，做好准备出发。”
我看向台上的F1007，他面无表情的走下了台，从我面前经过的时候，他站定，给了我一个小球。
“那么，再见了，135。”他这么和我告别。
“再见了，大老七。”我这么和他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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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修队生还人数1，编号F231，初步估计为重度脱水，正在急救。”消息传到了餐厅，所有正在用餐的组成都得到了这条坏消息，当然也包括246和我。
“我觉得，F是个不错的组成。”246声音低落。
“真是令人羡慕的——”我本想模仿当初246说的话，但那朵罂粟花死死的堵住了我的喉咙。
F1007，就这么从其他组成的生命中消失了，空缺的地方，成了空白。
用餐完毕，餐厅还是像往常一样变成了酒吧。我给我们俩一人点了杯水，给对面的位置点了杯加球冰的艾尔奇033600。
今天的矿工好像都有些沉闷。唯一引人注目的场景是两名微醺的矿工正在拼命掰着手腕，周围的人都在高声助威，双方应该都把全身的力气赌在了被捏的发青的手上，但是局面仍然势均力敌，两人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最后都筋疲力尽倒在桌上。又不知是谁唱起了低沉而古老的歌谣，像从海上吹来的风，大家都低声唱着，声音逐渐汇成了粘稠的空气，有些咸腥，有些苦涩，让人喘不过气。
111556
我拒绝了西之脉指派新导游的提议。接下来的旅程，将由低等人工智能带我们进行。
“这里是文馆，矿工们平时工作和研究所需的资料都可以在这里查阅，当然，这里不提供日常阅读书籍。”我正一边听着解说，一边翻看着矿工们自己编写的文学杂志。不知道这解说词是如何设计的，总之文馆里各个角落都藏有这样自娱自乐的刊物，而且虽然是自娱自乐，但是并不业余，矿工这个集体的知识面广度相当惊人。
……
“这里是音乐厅，完成一天的工作后，矿工们都会来这里聆听歌颂，洗涤疲乏。”类似的台词F1007也说过，不过他也说了这是骗人的。
……
“这里是医院，搭载了从北之原引进的先进器材，良好的医疗设施保证了矿工们安全的作业，是矿工们的守护天使。”
246关掉了智能解说。我们显得无处可去，结果还是回到了餐厅。
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他们正狼吞虎咽，补充着一天消耗的能量。
饮酒时间，我还是像昨天一样点了三杯饮料。周围又恢复了往日的活跃，矿工们，似乎就这样忘记了他们逝去不久的友人。
我有些不满。
突然，一名高大的矿工走了过来，记忆中，似乎是几天前1007礼貌性地说要请客的，叫做F995。他两手分别端着一杯酒，看了看桌上孤零零的beatha，对我说:“酒，是要喝到肚子里的。”
说着，他分别将左右手杯中的酒饮尽，而后放下了左手的杯子。
“果然这杯酒还是得我请，你个吝啬鬼，到时候刻墓碑，也得我刻你名字了，该死。”对我面前空无一人的位子留下这句话，他转身准备离开。
我咀嚼着他的话。
“你们矿工，就是这样活着的么？”我向他喊道。
“酒与墓碑，一直如此，外乡人。”已经走出几步的他从旁边取了一杯酒，转过头来，向我举杯，“干杯。”
“敬你。”举起杯子一饮而尽，我看向246，“已经足够了，我们去南之渊吧，246，不是你陪我，不是我陪你，而是我们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