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可能不太明白伙伴的概念吧,毕竟你们这些从穹顶出来的组成,关系都是被‘认定’的,不过没关系,听我说便是。“974露出了一个和她一样苍白的微笑,轻轻揉着自己的指肚,“劳工每30个昼夜才有一个夜晚属于自己,每到这个夜晚,我就会和伙伴一起,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到那个洞窟,一边欣赏着漫天的星辰,看着极光静静流淌,一边分享着这30个昼夜从研究员那里听来的见闻,有时候会哭,更多时候在笑。这样的活法很苟且,但只有这样,我才感觉,自己还活着。”她似乎有些哽咽,不得不停下来。
974深吸一口气,继续说:“有一次阿咩和我开玩笑说,如果有一天星星消失了怎么办,我们是不是就没法在星空下聚会了,我生气的告诉她,那我就让星星重现,就是那一刻,我发现我喜欢上了星空,我想要了解更多,但是这对于劳工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将自己的愿望压抑在心中,病倒了。对于劳工来说,一生总共只能病倒3个昼夜,超过这个数字便意味着拆卸。阿咩每天都来看我,而我在半梦半醒之间,说出了我想了解星星,比所有人都了解。我想我当时应该是觉得自己死定了,所以才无意识把内心话说出口了。”
“本来这就是将死之人的梦呓而已”974停下来,背着手转过身来看着我们,我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我想她应该是在很难看的笑着,“没想到阿咩回去告诉了阿哞,在我病倒的第三天,我的床头多了一本《天文学概论》,是阿哞偷来的。第二天我真的痊愈了,活了下来,而后我每晚都会借着星光偷偷学习。”
“然而事情还是败露了,阿哞和阿咩因盗窃被拆卸。本来我也难逃一死,但研究员在书上看到了我写的注解和疑问。我被他们当成了天才,成了研究员。踩在奴隶同伴的尸体上成了自己厌恶的奴隶主,你明白这种感受么?”她没再看我们,背过身去继续前进。
“我穿上了温暖干净的衣服,吃上了美味健康的事物,还能做喜欢的研究,可就是在那个夜晚,星星真的消失了,从夜空中,从我的心里。我又一次病倒了,再次醒来,就变成了这副白色的样子。很多人夸赞我美丽,而我知道,这不过是一种病态。”
“很痛苦吧。”我忍不住插话。
“死亡和活着,谁更痛苦?我只知道活着很痛苦,不过也好,我得变得冷漠,孤僻,而这副样子刚好能拉开我和研究员们的距离。起初我很想自杀,但我没有资格解体,我一直幻想着,有一天阿哞和阿咩能回来,那一天星星会重新亮起,而劳工们能够得到解放,我的余生,都在为这个幻想努力,很愚蠢对吧,但这是我活着的意义。”
“本来这真的是我的幻想,可是我却遇到了你们,135长得很像阿哞,而246长得很像阿咩,而且你们还是歌者和颂者。我知道他俩已经死了,而且我也会死,你们也会死,但我刚刚一起看极光,我真的觉得恍若隔世,就像他们回来了。生物无法穿过死亡的障壁,但是音乐和文字可以。你们是我的希望,我希望你们,能够让所有人的星星醒来。”
“974,可是,我们没有见过星星,同一片天空下,你是怎么见到星星的?”一直静静听着的246开口了。
寒冷的空气凝固了。
“你们,是在和我开玩笑吧。”974的声音带着哭腔,没有一点感情。
我赶紧打断他们的对话,“不是的,974,你听我说,关于星星——”
“好了,不要再说了。另外,没允许你叫我974。”974丢下这么两句话,便加快了脚步。
“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246从双人频道悄悄地说。
“你说的也是我想说的。”我隔着头盔锤了锤锤脑袋,难以理解,想了半天我只能想到这四个字。
一般来说,回程在感官上都会比去程短。回程这么漫长的还是第一次。北之原由于气候原因没有宵禁,但当我们回到要塞的时候,走廊里一名组成都没有了。E974把我们带到居所,便一言不发的走了。
虽然感觉对不起她,但是长途跋涉的疲倦使我很快就进入了睡眠。
“135!135!”四周隐约传来传来246的声音。
我睁开眼睛,246正在摇晃着我,窗外的太阳低低的挂在地平线附近。
“快起来啦!E466女士在门外等着呢。”246努力尝试着把我从睡眠舱中拽出来。
“E466是哪位?”我一边往外走一边问。
“你好,我是E466,能源部成员。今天开始代替E974进行引导工作。”说话的是一名身材十分高挑的女性组成。
“9——E974呢?”我有些疑惑。
“是那个劣等的盗贼么?我正要带你们去呢。”E466的语气充满了鄙夷,“我们看重她的才华,不计前嫌的把她从后勤部提拔到北极星,没想到她骨子里还是改不了盗贼的毛病。”
“盗贼?怎么会?”我和246异口同声。
“放心,安全部已经排除了你们的嫌疑。现在只是带你们过去而已。”
我们乘着电梯下降。电梯外传来轻微而规律的“咚”,“咚”,“咚”的声音。就这样,我的心随着电梯逐渐沉到了最底部。
这里就如同一个缩小版的灰金广场,我们的前面已经站满了组成,然而,我还是拼命的挤到了最前面——我已经清楚的听到了周围Adoptoss的旋律。
被引力子束缚在最中央的,是一名白色的组成。E974抬起头来,正好对上了我的视线。她牵了牵嘴角,又恢复了无表情。
周围的组成正小声的议论着。
半空中突然出现了投影,一个黑影,看不清容貌。
“E974,盗取囤积公共资源挪作私用,当受崩刑。拆卸,执行。”
“不,不是这样的!”我不顾一切的当众喊出声来,信任是很沉重的东西,她其实自始至终都信任着我们,而我们却没有信任她,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
“不,就是这样的。”面前的E974却用一如既往的冰冷语调反驳了我。
“135,你会让星星醒来的吧?”
我张了张嘴。
“噗”。她没能等到我的回答。
974的心脏处,绽开了一朵血色的罂粟花,一层一层,她的生机消散,开始解体,白色褪去,显露出金色的长发和绿宝石般的眼眸,可惜宝石已经失去了光泽。
“你原来不是白色的啊。”我低声说着。
“可你还没告诉我,星星是什么颜色呢。”这是谁,在不知所措的呢喃。
眼前天旋地转,我倒了下去。
“135!135!”不知过了多久,四周隐约传来传来246的声音。
我惊醒了过来,246正在摇晃着我。
是梦么,我头痛欲裂,看来974没有被拆卸,我今天要亲口告诉她我的答案。
窗外的太阳低低的挂在地平线附近,和梦中一模一样。
“135,引,引导员已经在外面等了。”
“是9——啊,E974么。”
“不是,是一个不认识的组成。”我才发现,246的语气里充满了惊疑。
“你好,我是E466,能源部成员。今天的引导工作马上就要开始了。”我在门外见到了我们的引导员,如梦中一般,是名高挑的组成。
接下来的一整天,E466会带着我们参观其余的各处设施,就和她昨天所做的一样。
“现在,我们所处的地方正是要塞的能源枢纽……”E466正在进行解说。
“对了,135,你刚才提到了974吧,以防万一我确认一下,她长什么样?。”246小心翼翼地问。
“冷漠的雪白色的组成。”
“带我们去看了极光?”
“还去了后勤部。”
“她还给我们说了小时候?”
“她还见过星星。”
“为什么她就这样消失了,不,我还梦到了她被拆卸,她还活着么?还有星星,她说她看到过星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246声音有些颤抖。
“抱歉,我无法解释。”那朵罂粟花,正在心间绽放。
一阵沉默。
“你答应她了,对吧?”
“答应了。”
“作为要塞的核心,能源枢纽无疑是日常维护的重中之重……”
“真是令人羡慕的感情啊,与梦中情人的山盟海誓。”246侧过头去,我看不到她的脸。
“没想到尊敬的歌者也会开玩笑,不过谢谢你。”
“毕竟玩笑对象是颂者嘛,好在246是不会吃醋的。”246转过头来,浅浅一笑,面颊上还挂着泪。
“确实,不懂的事情很多,我们不仅做了同一个,姑且称它为‘梦’的东西,而且这个反常识的‘梦’还和现实产生了一定程度的交叠,不过,你也说过,无论如何,我们得把旅程继续下去。后面,也许会发生更多不可思议的事情。”
“能源枢纽采用可控核聚变模式,只要点火完成,在要塞以南的所有地方都可以正常运行。”E466继续照本宣科。
“等等。”246突然打断了E466乏味的陈述,我也反应了过来。
“既然有稳定的能源,防寒技术也足够先进,为什么还要用人力运输补给物资呢?”
“人力运输?这是听谁说的?在0046以前确实是使用人力,但现在要塞的物资已经全部采取机械化运输了。”
“你亲眼见过么?”
“当然,运载飞船就是我参与设计的,今天刚好有一次补给,去看看吧。一般来说,除了能源部和工程部,运输方式也没人知道,不知道你们是从哪里知道的。”
“那为什么出行还是只能步行和乘雪橇呢?”
“能源结构没法轻量化,这是唯一的缺点。”
“谢谢,请继续吧。”
“能源枢纽的能量,以多种形式供给给大时钟,包括……”
我和246对视一眼,她肯定看到了我眼中的迷惘,如同我看到她的迷惘一样。
090331
在一阵难以排解的虚幻感中,246和我见证了灰金运输机从天而降,倾吐出一箱箱补给。这是我们参观的最后一站了。
不合理之处不断放大,但是我知道,继续留在这里也无法解开心中的疑惑。是时候离开了,不过走之前,我决定再去一趟“后勤部”。
循着那晚的路径,我们来到了那块盆地,今天的天气还不错,风雪不是很大,视野良好。我们向盆地内俯瞰,一切都如那晚所看到的那样,这样974的努力至少没有白费,她的希望还在——我很想这么说,但无可辩驳的真实就摆在我的眼前。
消失了,旧木屋,补给箱,红雪橇,全都消失了,连同974努力的意义一起消失了。
巨大的空白瞬间挤满了我的脑海,我几乎是烧焦了理智一般嘶吼着滑了下去,在平坦宽阔的谷底摔倒,爬起来,奔跑,再次摔倒,我就这样跌跌撞撞的往中心跑去。
“135!”也不知摔了多少次后,246竭力的呐喊从通讯器中爆发,我的大脑终于冷却了下来。我坐倒在空旷的谷底,无意识的抓起一把雪,攥得紧紧的。
“我明白了,不合理之处一定有其合理的解读,我已经答应了974,现在我们要带着三人份的执着前行了。246,你会一直陪着我么。”
“不管走多远,我都会陪伴着你。”
我站了起来,将手中的雪团用尽全力砸在地上,“那么,下一站,西之脉。”
我转过头去看向246,幽绿色的极光正在她背后的夜空流淌,没有声音,但好像又有,就像是不绝如缕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