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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几个昼夜,医院上下一直流传着一则怪谈,说是一名浑身上下缠满绷带的独眼怪人,每至深夜就会游走在走廊,遇到人便礼貌的询问各种问题,然后消失在走廊的尽头。”B988拦住了准备走进病房的我。
“这种说法,从某种角度来说似乎也没错,毕竟我的病房就在走廊的尽头。”没有看她的脸,我还是平静的目视前方。我这身绷带,想要辩解也做不到,我也没想过要辩解。
“你还是不死心么,颂者。”她的声音和往常不太一样,如同在撕咬什么东西。
“现在还是叫我C135比较好,我不是作为颂者去做这些事的。”我绷出一个笑容,虽然没照镜子,但是我想应该很难看吧,“我和相当一部分军官、士兵、医生还有护士聊了聊‘赎取’,将得到的信息进行分析、筛选和组合。我现在确信我完全了解赎取机制了,也评估了用我的命去换的可行性,很乐观,基本能够保证成功。”
“告诉歌者了么。”
“告诉了,只是她并没有高兴起来,反而有些焦虑。”我将头侧向另一边,“我想,是因为声音对她来说和生命同样宝贵,她太过在意了吧。”
“咚!”一柄明锐的指挥刀兀然刺进我身前的门框,廊道的声控照明从这一头一直亮到了那一头。
“我说的话,你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么?”B988的声音像压抑的火山,“对啊,歌者的声音和她的生命同样宝贵,那她到底赎回来了什么,你究竟是不敢想,还是不敢承认?”
我转过去看向她的脸,不是想象中恶鬼一般狰狞的面目,那张脸眉头轻蹙,微眯的眼中没有任何神色。
“我等着你的回答。”她拔出指挥刀,瞪了一眼探出头来观望的伤兵和护士,风一般离去了。
我回到房间,躺在床上。
黑暗中,有谁在呼唤我。
但声音似乎来自远方,我不知如何回应。
窒息感。
刺骨的冷。
我在下沉,在沉入冰海。
那不是我。
那是我。
我在旁观自己。
周围传来刺耳的尖啸。
周围安静得像死亡。
这是梦。
这是现实。
一只纤细的手抓住了我。
手腕上绕着灰金结晶的手链。
我被拽出了海面。
呼喊消失了。
我惊醒了。
一瞬间,我全都明白了。为什么246会进行赎取,为什么她会产生焦虑,为什么B对我如此鄙薄,如此失望,如此愤怒。我以为我是最清楚情况的人,结果只有我在状况外。说我在状况外,我的内心可能早就知道了一切。
她交换的,是我的生命。
真是愚蠢至极啊,135。你还想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回246的声音,还为自己的牺牲精神沾沾自喜。这不过是让她的决心白费罢了,这不过是伪善的自我拯救罢了。
我不会接受246的结局,246也不会接受我的结局。
一定有其他的结局,大家都能接受的结局。
然而毫无头绪。
就在我束手无策时,窗外的天气已然发生了变化。亮紫色的乌云在防线上空汇聚回旋,闪耀的紫色雪花缓缓飘零。防线拉起了警报,走廊传来嘈杂的声音,似乎是有人在惊慌的呼喊,还有军官的口令声,有靴子奔过的脚步声,好像还有伤兵的请愿声。我向窗外望去,漆黑的街道上零星闪烁着点点亮斑,正在逐渐凝成人形。
“各单位注意,各单位注意,‘边缘人’入侵,‘边缘人’入侵,游荡引力子已解除,请各单位不要慌乱,按照《自卫防线第二预案》迅速行动,按照《自卫防线第二预案》迅速行动。再重复一遍……”我还未完全反应过来,房顶的扬声器里已经传来广播。
“各单位注意,各单位注意,‘日珥’即将发射,‘日珥’即将发射,请离开发射塔区域,发射倒计时,10、9、8、7、6、5、4、3、2、1,发射!”
一道夺目的白光在令人眩晕的嗡鸣声中直冲云霄,如同太阳。这光迅速消融着不祥的乌云,点燃了漆黑的天空。我听到了几声欢呼,而后,整个医疗所都欢呼起来。我心中的愁云也短暂的消散了,迅速下床,我打算去陪陪246。
穿过两扇门,来到246的房间,她正站在窗前蹙眉眺望。我顺着她的视线向外看去——仅仅穿过两扇门的我,或许是来到了不同的世界——光柱消失了。乌云重新聚集在一起,越来越明亮,雪花逐渐飘落,汇聚成人形,开始只是很少的几个,然而雪越下越大,“边缘人”也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延伸至天际的,向城墙发起了冲锋。
“各单位注意,各单位注意,日珥失效,切换至《自卫防线第三预案》,切换至《自卫防线第三预案》,请各战斗小组做好战斗准备,非战斗单位请不要离开室内……”
欢呼早已变成惊叫,B988突然拎着两个箱子闯了进来。
“日珥失效了,第四防线估计要失守了,二位请迅速撤离至第五防线,一小队精锐会保护你们,必要的装备已经准备好了。”她放下装备,转身向门外走去。
“那你呢?”我还处于混乱之中。
“作为指挥官,我要去赎回一些东西。”她在门口停步,但没有回头。
“军队不是严禁赎取么?”
“所谓的‘赎取’已经强制开始了,以命换命。”
“指挥官的命不是比士兵的命珍贵许多么?”我有些不解。
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颂者啊,命就是命,没有谁的命,比其他人更珍贵。很抱歉过去对你恶语相加,不过,永别了。”
“B!B988!”我追了出去,挺拔却瘦削的背影已经消失在走廊尽头。
“颂者,多有冒犯,不过还请配合,立刻穿好装备,我们向第五防线撤退。”排头的士兵拉住了我。
“你们,为什么不拦住她?为什么?”我想拨开士兵的手,但那只手牢牢地钳住了我的肩膀。
“我是B639,这是命令,请配合,不然我们将采取强制手段。”我肩膀被捏得几乎脱臼。我不得已穿好了装备,与246一起在B639带领的12名士兵的严密保护下走出了医院。
真是末世一般的场景,我从没有在任何颂中见到过相关的描写。天空翻滚着亮色的乌云,大片大片的紫色雪花伴随着狂风,将整条防线染成紫色,天边的城墙、城墙上的炮台、远处的飞船、延伸而来的街道,街边的树木和建筑,边缘人出现在视野的每个角落,伴随着尖叫,嘶吼,还有绝望的呜鸣。我们沿着昏暗的街道迅速行进,两边横陈着许多士兵的尸体,有的勉强还维持着人形,更多的高度边缘化,只剩不断溶解的残肢和满地的已经凝固的紫色液体。边缘人攻击性越来越强,已经可以轻易撕开我之前身着防护装甲,无数的士兵正在不断倒下,为了用血肉给颂者和歌者铺出一条活下去的道路。
“颂者,歌者,就快要到了,再坚——快闪开!”B639的声音。
“呃啊!”惨叫声刺入我的耳膜。
与此同时,后方巨大的力量把我扑倒在地,随后是什么东西消融的声音。我转头看向身后,只剩上半截身体的士兵还死死的把我护在身下,破裂溶化的脏腑混着紫色的雪,鲜红的血液喷溅着,639的嘴不断开合,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他已经再也说不出来了。
没法呼吸,整张脸都麻木了,紧接着胃部一阵痉挛,剧烈的呕吐,黄绿色的呕吐物洒在面罩上,刺鼻的异味钻进鼻腔,什么也看不清楚,什么也听不到,双腿的神经像被切断了,我怎么也爬不起来。模糊的视野中,瘦弱的士兵一把拉开半截尸体,拽着我的领口就向前跑。呕吐物顺着衣襟下流,就像刚刚的血在流淌,我的心在痛苦的嘶吼,胸口在猛烈的燃烧,就像滚烫的刀片卡在喉头,我努力张开嘴,却只能发出尖锐刺耳的吸气声,思维已然融化,我只能本能的摆动双腿跟着前进。
“颂者,清醒一点,跑起来!”干脆的声音在耳麦里响起,我认识的组成里,只有一名拥有这样有特点的声音。
“B988?”现在,她应该在——确实,她在哪儿,我根本不知道。
“不是,我是,B988DC,偶然产生的,指挥官的,克隆体。”声音的主人正在剧烈喘息,“也就是,正在拖,拖着你跑的,士兵。”
“抱歉。”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太重了,自己跑!”说完,她放开了我的领口,“死人,这么近,第一次,谁都没法,适应,但是,活下去,指挥官说,你们是希望。”
希望么?但是……
“两位,穿过前面,就是暗流的,入口了,加速!”DC这么喊道。
“暗流?”
“地下,单兵,亚音速,流体介质,运输装置,别问了,喘,不过气。”
“救命!不!别管我!快走!”后方又传来士兵的惨叫。
“别往后看,颂者。”DC低着头沉声道,“那种景象,看一次就好了。”
周围的士兵似乎越来越少了。
转过空无一人的政法大楼,一幢低矮的黑色建筑出现在了眼前。沉重的大门无声的开启,队伍最后的两名士兵自愿留下来断后,最后进来的,包括我和246,只剩5名组成。
门外不断传来令人眩晕的杂音,狭小的空间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惨白的灯光下,静静立着三个一人高的梭形舱体。齐眉的位置分别镀着三个名字——B988A、B988DC、B639。
“颂者,歌者,快进去吧。”DC催促道。
“可是,看样子舱体原本是准备给你们的——”
“颂者!我已经说过了,你们,是希望。”她抓住我的手臂就要把我往舱里送。
我一把甩开了她的手臂,“什么希望?我只知道,许多人因我们而牺牲了啊!你的指挥官不是也说过么?没有谁的命,比别人的更珍贵,那为什么,为什么我值得你们为我牺牲,为什么,不保护好自己的生命?”
门外声音不知何时已经平息了,空气安静得可怕。
“颂者。”安静被冷静的声音打破,“您知道第四防线为何被突破么?”
“不知道。”
“真是迟钝啊。那我接下来说的,您可要做好准备——第四防线被突破,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您强烈的赎取意志,刺激了边缘人的侵略欲望。”说这话的时候,他似乎很平静。
“什么?”
“整条防线的组成都是因您而死的,所以,您大可不必在意您所看到的,微不足道的牺牲。”DC背过身去自顾自地说,“不过,没有谁责怪您,不如说,在知道你要来的时候,我们就已经预见了这样的情况,并制定了《自卫防线第三预案》。”她试着露出温和的笑容。
“为了保护我这样的颂者?”我情绪低落。
“历代的颂者,其实是导致南之渊防线失守的一大原因,而您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如果只是因为您希望爱人健康的强烈愿望引导了发生了悲剧,就将您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这是不公正的。”她双手叉腰,仿佛站在一处海岬上,海浪拍打着她脚下的岩石,溅起雪白的浪花,“我们并不害怕解体,我们的身后还有六道防线,只要最后一道防线不被攻破,下一代的组成就能从第一道防线重新开始。您确实需要背负责任,但是您不需要在意我们的生命。”
“不,这不合道理!”我还是不能接受她给我脱罪的理由。
“赎取本来就不合道理,明明是他们先进行的掠夺,却要求我们用别的东西换回来。请您回想一下刚刚牺牲的士兵,是什么感觉?您把它称作‘空白’吧。”她脸上笑容更盛,“前一个白昼副官和我聊天的时候提到了,我告诉了指挥官,而指挥官告诉了所有士兵。您一直在寻找理解你的友人吧,而全体第四防线的官兵,都是你的知音,我们承认这种与生俱来的缺失感,并且被它长期折磨,而您和歌者,有可能补全这种缺失,这就是我们全体的希望,生命没有贵贱之分,但是我们交换的,不是你们的命,而是希望。所以,请坚定的向前走,你们不能在这里倒下,拜托了。”
说完这些,她转过身来,她身后的士兵们摘下头盔,一齐对我们行礼。
他们的眼神明亮灼热,如同日珥。
“那这里有三个舱位,还能上来一个人。”我最后挣扎着。
“我的舱位给您,指挥官的舱位给歌者。副官刚才牺牲了,387,775,你们谁代替他去第五防线?”G988DC转过头去问。
“誓与第四防线共存亡!”异口同声的回答。
“看来,最后的旅程,只有你们二人相互为伴了。”她歪了歪头,眯着眼笑着说,终于,泪水从她的眼角滑下。
我不再多言,拉起了246的手。
“抱歉给了您这么大的压力,不过,永别了。”两个988作了相同的告别。
他们推开门走出去,穿过黑色的门向外看,远方的天空已经浮现出第一抹阳光。
而后大门再次关闭,就在这个瞬间,灯光突然暗了下来,周围的温度急剧降低。
下雪了。紫色的雪,缓缓飘落,化作一簇簇紫色的风信子,这里很快成了花海。
海中浮现出一具紫色的人形,它问:“苦难的灵魂,你觅的,是什么?”
“填补心的空白。”我想我当时是失了神,面对极端的危险,我却十分的平静,“但是,请问我觅的,究竟是什么?”
“那便种下风信子,而后歌颂她。”人形一声叹息,“那失去的,已得归还;那失去的,云之深处;那失去的,便在花中。”
不等我追问,厚重的大门自行打开,人形融入花瓣,随风消逝。
我们仍笼罩在惨白的灯光下,大门紧闭。246看了看我,她的手上多了一个亚麻袋子,袋子外面纹着淡紫色的花朵,一簇又一簇。
“走吧,”我先迈出一步,“我们回家。”
透明的舱盖缓缓关闭,舱体沉入浓稠的黑色中,旅程结束了。幽闭黑暗的环境使我感到有些的不适,我只好想一些事情来转移注意力,亮紫色的,墨绿色的,琥珀色的,雪白色的,海灰色的,各种颜色的遭遇萦绕在我的脑海。
归还了些什么?云深处是什么?花中又有什么?还有风信子,包括边缘人本身,旅行并没有解决谜团,反而让前路更加扑朔迷离。
不论这些,甚至连我熟悉的246,回想她旅途中所做过的,一种深深的剥离感与若有若无的矛盾感萦绕在脑海,究竟是怎么回事——思考过度的大脑感觉连脑神经都纠缠在了一起,我拍了拍脸,发出清脆的声音。
声音?
“246!”我通过舱内的通讯装置呼唤着她。
“怎么了,135?”麦克风的另一边毫不迟疑地传来了声音,这声音如同一管许久未吹的长笛,虽然有些沙哑,但音色仍然动听。我张着嘴,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过了几秒,长笛传来呜咽的声音,“135,我的声音,是恢复了,对么?”
“没错,我听到了,246,和过去一样,不,好像比过去更动听了。”我咬着食指的关节,确认着现实。
“可是,没有人赎取——”246的句子戛然而止,“135,我的心好空,是空白么;988她们,是不是……”246语无伦次,最后被眼泪打断了。
246哭了很久,我默默的听她哭着,直到她哭到有些累了,“135,眼泪,究竟有什么意义?没能感受到的,究竟是什么?”
“我们正是为此要寻找答案。”
“答案是在花中么?”她的声音带着丝丝憧憬。
“在花之中,在云深处,在它归还我们的?”我问着自己,“我想,是在我们来时的足迹里,于我们将行的道路上。”
“还真是难懂。”
“不过在此之前,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246。”我控制着自己的音调,以免变形的太厉害。
“嗯?什么?”
“你——”将说出的话,到最后我还是改了口,“还是应该多为自己而活。”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135这么说的话,我会的。”246平静的语气里,微妙的夹杂了些许的,类似逃过责问后的轻松感?我不太明白。
看着舱外深邃的暗流,轻轻的叹了口气——以为自己已经理解的,能改变的,坚定下来的,原来到头来,还是像这黑色的河流一样,不清不楚地,自顾自地,不断地流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