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秦耀先听了潘大炮的话,心里一惊,却从容问他:“不知潘队长请汉伟写呢,还是请他算?”潘大炮向他轻轻摆手:“不写也不算。”秦耀先一怔:“那他一个穷学生能帮你啥忙?”潘大炮瞅着汉伟阴阳怪气:“到队里去就知道了。”从未吱声的莫香春知他绝无好事,再忍不住,将手中饭碗朝桌上咚地一搁,冷脸叫他:“我说大炮,再咋说咱都是多年乡亲,可你一不求写,二不求算,我家汉伟能帮你啥忙?你还是另请别人。”潘大炮立时变脸,阴阳怪气问莫香春:“哟嗬!不去?这可是为了国家运动,不去可是阶级立场问题啊!”
莫香春再无话说,汉伟却问潘大炮:“你来请我真是为文化大革命的事?”潘大炮迫不及待:“难道我还骗你?”汉伟呼地站起:“既是这样,那我去。”莫香春低沉叫他:“汉伟。”秦耀先也惊讶地望他。汉伟知他们担心,耐心安慰:“爸、妈,只要是为文化大革命,我们每个青年都当义不容辞,你们只管放心。”潘大炮指着汉伟阴阳怪气说秦耀先夫妇:“看,学生到底是学生,哪像你们思想落后?”莫香春白他一眼不作声。潘大炮叫汉伟:“走吧!别人正等我们呢!”汉伟挪了椅子要走,秦耀先还不放心:“潘队长,你叫汉伟去到底为啥事?”潘大炮脖子一别:“运动秘密能随便泄露?”抬步便走。汉伟望一眼秦耀先、莫香春,要随他去,秦耀先忙又叫他,汉伟转身望他,前面的潘大炮看见不耐烦:“你们咋恁婆婆妈妈的?”秦耀先客气道:“就一句话。”潘大炮朝他们一挥手:“快些快些!”秦耀先几步到汉伟面前,一把抓起他的右手,用力一捏:“孩子,记住。好事再多都行,坏事却一件都不行。”汉伟小声答应:“知道,爸。”
汉伟跟潘大炮走了,秦耀先、莫香春的心像也跟他走了。哪还有心吃饭,好一阵焦虑。莫香春叫秦耀先:“你不如去探个究竟。”秦耀先问她:“你没听潘大炮说这是运动秘密?”莫香春心神不宁:“他们该不会对汉伟咋样吧?”秦耀先壮起胆子:“他又没投机倒把,能把他咋的?”
汉伟随潘大炮上了门前大路,走过门前纳凉吃饭的家家户户。想问前面走得急的潘大炮到底啥事,乍想起他刚对秦耀先说的“这是运动秘密”,只好闭了嘴,一任潘大炮把他带进灯光明亮的仇仁海办公室。汉伟看见,屋里不仅一声不吭坐着仇仁海、老白鹤,而且还有二滚,气氛很是沉闷。见他俩进来,老白鹤、二滚虽没说话,但投以敌视目光,唯仇仁海像不知道,仍面墙而坐。直到潘大炮像凯旋归来,大声叫他:“仇会计,汉伟来了!”仇仁海才慢慢转过身来,眼不望人,冷冷一嗯。潘大炮指着老白鹤、二滚坐的长凳,叫汉伟坐了,坐上自己的位置。一阵难挨的沉寂过后,仇仁海张嘴正要说话,忽叫二滚:“你到外面看看。”二滚答应,正要站起,老白鹤自告奋勇:“我去。”大步出去。屋里的人面面相觑,只不吭声。
老白鹤少时回来,打破令人窒息的沉寂:“仇会计,外面没动静,我把门也闩紧了。”仇仁海这才冷眼扫了众人,板着脸说:“都听好今晚的行动啊!”
柴平生家门前江风徐徐。年近五十,慈眉善目,走路都怕踩死蚂蚁的柴平生的老伴顺英拾掇了饭桌,从屋里抱出凉席,摊在地上抹净,进屋拿了被单、枕头搁到席上,这才如释重负,一屁股坐上凉席。右手一捋半天都没顾得打理的额上一绺头发,一阵凉风呼地吹来,不由惬意地叫不知还在屋里摸啥的柴平生:“哎呀,平生,外头好凉快,快出来歇歇。”柴平生在屋里叫她:“你先歇着,我办点事就来。”顺英的惬意顿时消失,小声叫他:“平生,听我的,莫写那些没用的了,也不看现在是啥时候,小心总有一天它们给你惹麻烦。”柴平生不在意:“没事,我不过说说心里话,又不是反党言论。”有意给她宽心:“你莫睡了,等着我啊。我还要给你讲在江边建泵站,确保全大队旱涝保收的计划呢!”顺英轻轻摆头:“平生,你呀!”再不说了。
屋里的柴平生知她默许,端起神柜上的灯到东厢房,又从床下搬出小木厢,放在书桌上打开,拿出心爱的日记本放在桌上,稳稳坐下,郑重打开,接着昨天的日记,提笔写下日期气候,怄在心里的话泉水也似涌出笔端:
学校只写大字报,开批判会,不许上文化课,这样下去,那社会主义建设人才从何而来?
“二滚一个孩子说那些荒谬的东西,真是可怕可悲……”
柴平生正激情如火以笔抒臆,乍听外面的顺英大叫:“平生!”柴平生当她被蛇咬了,搁笔要跑出去,又听一声低沉的威吓:“再叫让你戴高帽、挂黑牌游街示众!”柴平生听得清楚是仇仁海的声音。心口咯噔一跳:“糟糕,烈火真的烧进村了。”三把两把收了桌上一应东西,端灯匆匆回到堂屋,一干人像一团乌云挤进来。柴平生热情招呼为首的潘大炮、仇仁海:“恁晚过来有要紧事?”仇仁海绷着脸不语。潘大炮要答,二滚忽从他身后一蹿而出,对柴平生举起右拳:“我们要造反!”“造反?”柴平生亲切叫他,“二滚,小孩子正是学知识、长身体的时候,莫跟大人乱起哄。”潘大炮、仇仁海眼一瞪,正要张嘴,后面的老白鹤抢着叫:“老柴,你污蔑革命运动啊!”“对!你污蔑革命运动。”二滚像抓住了把柄,对柴平生挥舞右拳:“我们要打倒你,夺你的权!”柴平生和蔼地问他:“这就是你们现在来我家的原因?”“不!”二滚理直气壮,“我们奉命搜查你家!”柴平生脸一沉:“奉谁的命?”“奉……奉……”这个问题刚才潘大炮、仇仁海可没交代,二滚着实答不上,只好问潘大炮:“叔,奉谁的命?”潘大炮也不知道,想问仇仁海,却既怕掉面子,又怕被他骂,只好信口开河:“奉上级领导的命!”柴平生一脸和气:“请问哪个上级?哪个领导?”潘大炮面如猪肝,无言以对。柴平生叫他:“大炮,宪法可规定公民的权利不容侵犯啊,我没违法乱纪,你们凭啥搜查我家?”手朝他一伸:“拿搜查证来。”
潘大炮瞠目结舌,仇仁海看见了走过来,绷着脸说柴平生:“我们是按照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的要求来搜查你家的。”柴平生心平气和:“无论按啥要求,我柴平生无论当支书还是做人,都清清白白,全村皆知,你们咋能搜查我家?”老白鹤挤上来蛮不讲理:“我们今晚就要搜查你家,你能咋的?”
柴平生不屑一顾,缓缓抬头,像雕塑般望着门外夜色,自言自语:“我要向上级领导反映你们的违法行为。”仇仁海趾高气扬:“你只管去,县里的李安国已靠边站,公社也马上要开大会批斗杨社辉他们。”柴平生再没了刚才的镇静:“你说啥?”仇仁海哪还理他,命潘大炮他们:“给我搜!”潘大炮他们正要动手,一声喊叫平地而起:“莫要无理!”潘大炮他们扭头一看,原来是顺英挤着进来,望着从不怕难,现在却无可奈何的柴平生理直气壮地说:“我家没偷没抢,你们凭啥搜查?”“不搜也行。”老白鹤指着目视顺英的柴平生对她说,“只要他把写的日记交给我们。”“哎哟,鹤子兄弟,我当啥要紧的。”顺英指着柴平生颇显委屈,“你看我家平生,当个支书,忙忙碌碌的,哪有工夫写啥日记?”
仇仁海像被耍弄了,恨恨叫潘大炮他们:“还站着干啥?搜!”顺英一听,忽像被激怒的母狮直扑过来,老白鹤伸手搡她,乍听汉伟“哎哟”一声,收手一望,原来是背后的汉伟抢在顺英前面经过他面前,被他搡了。老白鹤顿时愣住。柴平生看见,知是汉伟有意保护顺英,便上前拦住顺英:“你莫插手,快到外面歇息去。”“不!”顺英分外固执,“我要跟你一起。”柴平生见潘大炮他们分别进里屋去了,只仇仁海在盯着他们,便将顺英悄悄一捏,顺英这才会意,故意咕叨着出去:“看你们能搜出啥日记。”仇仁海这才匆匆到西厢房去。
柴平生揣着心事到东厢房里,但见正跟二滚搜查的汉伟故意翻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二滚却像饿急觅食的狗,这儿掀掀,那儿瞅瞅,一无所获,两眼突然瞅着床下。汉伟不知柴平生底细,却感觉二滚瞅的床下藏有秘密,便要转移他的注意力,上去将他一拽:“这屋里没有,别浪费时间,我们快去帮队长他们。”“不!”二滚指着床下固执地叫他,“你端灯照着,我到床下看看。”汉伟还没反应过来,柴平生上来指着床下对二滚笑道:“你这孩子真有意思,那床下净搁些坛坛罐罐、鞋袜、便壶,有日记也不会搁到那里呀!”
汉伟到底比二滚老练,凭柴平生“坦然”说这话已经明白:仇仁海迫切得到的柴平生的日记就藏在那里。于是也叫二滚,“你看那里乱七八糟,满是灰尘,日记肯定不会藏在那儿,咱们快到别的屋里去。”紧瞅着床下的二滚一想也是,要依汉伟。仇仁海匆匆进来,柴平生看见迎上去,指着屋里和颜悦色叫他:“仁海,你看,这里尽是些不当用的东西,哪有啥日记?”仇仁海当没听见,径直问汉伟、二滚:“搜到了吗?”汉伟答道:“没有。”“咦!”想到别的房间也不见日记踪影,仇仁海心里纳闷。正要放弃床下的二滚见了,要表现积极,又指着床下叫他:“仇叔,我想到床下看看。”心急如焚的仇仁海又想到潘大炮、老白鹤那边,便叫二滚:“仔细点儿啊,旮里旮缝都搜。”
仇仁海说罢匆匆出去了,二滚不由对汉伟洋洋得意:“咋样?汉伟哥,还是我想的是吧?”汉伟对他勉强一笑,只好端起桌上的油灯给他照亮。
二滚像受到莫大褒奖,爬到床下翻弄,汉伟不由望一旁站的柴平生,柴平生也正望他,眼神里尽是焦急。汉伟心里全然明白,突然想起秦耀先常对他念叨:“柴支书可是圣贤支书,对咱家真是恩重如山,要不是他鼎力保护,潘大炮、仇仁海早把咱家欺负得不成样子了。尤其是潘大炮他们锯咱家的古树,柴支书更是挺身而出,虽没能保住,却找到县委李书记搬走了蒋家朝,你将来但有能耐,可要报答人家柴支书的相助之恩啊!”
正想到这儿,在床下翻弄半天的二滚浑身是灰,抱个小木箱出来。汉伟乍听背后有脚步声,回头一望,原来是柴平生过来了。汉伟心里更加明白,正思考对策,站起来的二滚大声叫他:“汉伟哥,快来,日记肯定在这小木箱里。”“啊!啊!”汉伟仓促答应,走近二滚。二滚将小木箱搁上书桌,左手揪住锁,正要伸出右手向柴平生要钥匙,乍觉那锁已经开了。用手一拧,竟是真的。原来慌忙中柴平生没有锁上。二滚暗喜,很快取了锁,柴平生额上沁出细密汗珠。眼见二滚就要开箱,屋里突然一团漆黑。二滚不得不住手,回头问身边掌灯的汉伟:“灯咋熄了?”汉伟埋怨:“谁知哪儿来的风吹的。”二滚催他:“快点着。”汉伟叫他:“给我火柴。”二滚焦急:“我哪有?”汉伟无奈:“我还不是跟你一样。”二滚只好叫柴平生:“老柴,给我火柴。”柴平生说:“我身上哪有?”二滚火急火燎:“拿去。”柴平生还没反应,汉伟却斩钉截铁:“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