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高所在的阿尔勒医院从外形上看,和普通的公寓相差无几,实际上是一所精神病院。你只需在院里多走几步就可以察觉这一点:流着涎水的高个子、抱着一个棉花娃娃呼天抢地的妇女、自言自语的老人、拳打脚踢的小伙子、拿着镇静剂和麻醉剂匆匆跑过的医生和护士,这一切都给这儿的空气染上了歇斯底里的色彩。
在不发病的时候,这里的人还是正常人的模样,插科打诨,嬉笑怒骂,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然而,一旦一个人发病,平时温顺和友善的外衣就被撕去,变成了一个充满戾气的人。奈本是一位脾性善良的普通工人,可当他看到平时甜蜜依偎在自己怀里的女孩在一位富豪身边你侬我侬时,他的忌妒心伴着躁狂一起发作,操起从厂子里偷来的铁锹把两个人打了个稀巴烂。要不是路人及时发现叫来了警察,那两个人肯定要丧命。对于这段历史,奈十分骄傲:“就算我躁狂不发作,我也得好好教训下那个臭娘们,我当年为了她可是省吃俭用,供她和她的妹妹生活。她竟然这么对我。”
同样源自女性的挫败经历让梵高对他有了种天然的亲近感,感情迅速升温。后来,他又陆续认识了因被继父性侵而精神分裂的乖女孩伊莲,以及患有抑郁症的菲恩。当看到这些活泼可爱(当然指没有发病时)的小东西,梵高艳羡他们的青春,又怜惜他们的异常,那种救赎感又本能地迸发出来。他会召集孩子们陪他一起去后院,一起享受阿尔勒有的风,呼啸而过的云层,被吹向一边特别有艺术感的柏树。他引导他们观察这些美景的色彩,在心底描摹别样的轮廓。画画之余,他会拿出自己珍藏的书籍,为他们做一个宣讲,讲文学艺术充满靡靡之音,讲自己喜欢的莎士比亚和伦勃朗作品里的律动,讲自己在矿下的生活,讲自己喜欢的弟弟。虽然他们有时理解不了自己的话语,但作为听众他们足以让梵高感受到被需要、被接近的存在感。
阿尔勒医院的医生和护士也加入进来,成为他的追随者。梵高这个病人并不像其他的病人一样整天骂骂咧咧,愤怒不已,或有颓废报复毁灭一切的破坏力。他沉稳冷静,目光礼貌而坚定,活脱脱一位中产阶级的形象。平时的生活规律而平静:散步,写生,看书,写信,聊天,几乎不为工作人员带来麻烦。他的画作虽然不受欢迎,但颜色鲜艳,主题也很贴近自然,不像一些画家的画或华而不实,或淫靡不堪。
雷大夫身材魁梧,声音洪亮,这也许是长期待在精神病院的必然收获。但是,这位看起来很粗犷的男人却十分细腻,愿意并懂得倾听人们心里的弯绕心思。当那些人变身为躁狂恶魔时,雷大夫循循善诱的话仿佛就是驱魔者的铃铛,引导他们返回俗世。雷大夫很喜欢梵高,一方面是这个病人省事,另一方面是因为自己曾经也是艺术爱好者,考虑了现实因素放弃那种颠簸不已的路,选择这条平稳的道路。只是,自己终究是理想主义者吧,不然也不会在医生的各种分类里选择精神病医生这个最不平稳的一类。
这时,雷大夫正在看着桌上的梵高的《向日葵》,昨晚查房看到这幅画时,瞬间觉得整个精神病院的角落都被这些花朵点亮了,那种色彩的跳跃和外形的奔放让他当即提出要借回去好好观摩一下的要求。这幅画生机勃勃,真的来自那个看上去木讷的男人手里吗?他真是一个奇特的气质结合。正这么想着,梵高推门而入。雷大夫看了看怀表,时间是晚上7点,正是两人约定散步的时间。雷大夫笑了笑,和梵高一起走出办公室,走到院子里。
“梵高,我刚刚一直在看你画的《向日葵》,我记得莫奈也有一副很有名的《向日葵》,你这幅画是受他的影响吗?”
“您记性真好。不错,他是有一幅这样的画,不过我画这个的灵感更多来自阿尔勒的大片花田和阳光。如果你去过海牙和巴黎,你就知道地中海的阳光和那些阴惨惨的日头相比是多么难得。”
“是啊。这也是阿尔勒送给你的礼物。来到这儿怎么样,生活得还顺心吗?”
“顺心。我对外界环境并不是太在意,当年我在暗无天日的矿下和空无一物的黄房子里也生活得很不错。更何况,这儿有修女帮我收拾房间准备食物,实在是太棒了。和生活相比,我最在意的是自己画画时的状态。”
谈到画画,梵高的语调明显高了起来,但雷大夫的眉头开始紧了起来。
“说到画画,最近怎么样?还在找状态吗?”
梵高耸了耸肩头:“不太好,自从上次我做出那件事后,我的冲动仿佛都被耗尽了,我现在提起画笔根本就没有头绪。”
“这很正常,人不可能在任何时候都保持兴奋。在经历过那样的疯狂后,确实需要一段时间冷静调整下。休息一段时间吧,放空心灵,等恢复之后再开始画画。”
“但愿是这样。绘画确实是一件燃烧心力的事情。”
“但也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当你铺开画布,拿起画笔,你不觉得像个君王吗?世间的一切都像匍匐在你的脚下,颜料和画笔等待你的差遣,准备把这些鬼斧神工的美景搬运到画布上。”
“对的。我也有这种想法。所以我一直不喜欢那些现实派的老家伙,一心只想着把百分百逼真的自然搬上来。人,绝对不是自然的奴隶,而是主宰者,应该把自己感受到的自然画上去。”
“哈哈。怪不得我看你的画会想起莫奈,原来你和他一样走的是印象派的路子。”
“也不算纯粹的印象派,印象派的画太过在乎朦胧的感受,我却想看我画的人能受到最强烈的触动。”
“其实我以前也想做一名画家的,但是因为现实因素还是做了一名医生。哦,我听说伦勃朗有一幅说医生的画,我倒是好奇他的笔下是怎么描写我们医生的。”
“你是说《解剖课》吧?那是他在医院待了一段时间画出来的,笔触特别真实。您要是想看,我可以让提奥下次写信过来时寄铜版的复制画,让你带回家好好欣赏。”
“真的吗?那真是太感谢了。”
“没什么的,提奥是画商,拿到这个很容易,而且他也经常给我寄这个东西的。对了,”梵高好像想起了什么,“雷医生,你不是很喜欢我的那幅自画像吗?要不要我为你也画一幅?”
“可以吗?那真是太好了。把它挂在我的办公室里当活名片,想想就觉得开心啊。只是你现在这个状态是不能画画的啊!”
“没关系,我可以先画一些静物的练练手,然后开始画你的肖像。”
“那真是太棒了。”
就这样,在一次次小心翼翼地交流和来往中,梵高在精神病院里也找到了自己的精神知己。
“梵高,有你的信件,放在这儿了。”鲁林被提拔到了马赛,特意来向梵高告别,也为他送上经由他手的最后一封提奥的信。
一开始,梵高还是如往常一般和鲁林夫妇一起吃饭,聊天,憧憬未来。快到尾声时,梵高突然泣不成声:“哎,你们也要走了,就留下我一个人在这小镇上了。以后提奥的信再也不能通过我的好朋友之手送给我了,可能只是随便地扔在花园里。再没有人为我做模特了,没有人和我喝酒聊天了。你,你带着你的家庭走了,而我,我什么都没有,只能留在这儿,不知道在守些什么。”梵高越说越伤心,最后竟然像一个小孩子呜呜地抽咽起来。
鲁林夫妇知道梵高一路的不易,并没有露出吃惊和嫌弃的表情,只是拍着他的肩膀安慰着他:“我们可以时不时回来和你相聚啊,又不是调到很远的地方。梵高,你要相信你做的是一项高尚无比的工作,虽然现在遇到了困难,但再坚持坚持,也许过不了多久,事情就会有转机呢。”鲁林夫妇没有受过多少教育,安慰梵高的语言十分直白,但对于在自己形而上世界里横冲直撞的梵高来说,这些质朴无华的话反而让他十分安心。他克制自己的哭泣,紧紧抱住了快要离开的鲁林。
鲁林要走时,梵高顺势把信拿了过来,不知提奥又送来什么好消息。
“啊,是提奥写的。他又给我寄钱了,100法郎,这下下一次的画笔和画布就有着落了。哦,他还说……”
话突然停了下来,手里的法郎也掉了一地。
“怎么了,梵高?”
“提奥,提奥要结婚了,和他的女友乔安娜。”
“这是好事啊。”
“啊?是啊。终于要成家了呢。可是,成家之后他肩上就担着三个人了,再负担我会不会感到吃力?乔安娜会不会觉得家里的一部分钱要留给我,是一笔沉重的开支。最重要的是,我这个哥哥,会不会从此就不重要了呢?”
梵高一开始还是望着鲁林,一副询问的语气。越说下去,眼神就慢慢变低,也黯淡下去,到最后完全就变成自言自语了。鲁林看到这个样子的梵高有点害怕,忙走前两步拍了拍梵高:“不要担心,提奥会永远把你当作亲爱的哥哥的。”
“结婚了……结婚了……他有乔安娜了,马上就会有属于自己的孩子了。他的生命完整了。”
在精神病院看过那么多疯癫的病人,旁边的室友奈知道梵高因为提奥的婚讯给他带来了刺激,于是就刻意地转移梵高的注意力。
“哎,对了,上次你说要带我去后院看日落的,你说那儿的比巴黎的还要美。走吧,你带我过去。”
“日落?”梵高有点恍惚,自言自语,“对啊,这儿的日落很……美。”于是一步步地跟着奈走了出去。
奈为暂时消除了危险出了一口气。可他没想到更大的暴风雨还在后面。梵高猛地蹲下来,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头,仿佛能用力从中抠出某个答案。接着,他就开始念念叨叨,时而阐述事实,时而激烈指责,显然在与幻想中的某个人争执。
“啊,对了,提奥已经结婚了,没有人再供我生活费了。这也没什么,一个男人总要结婚,总要建立家庭,不可能像我这样一事无成。”说到这儿,梵高一脸颓唐。
“没事的,就算他不支持我了,我现在在坚持画画,已经积攒了很多画作,我可以去卖掉,然后用卖来的钱支付房租。”
“啊。虽然我是到现在一幅画都没卖出去,但是我画画的技巧一直在提高,而且也在坚持作画。总有一天,我会卖出去。而且不止一幅,我会成为一个经济自足的人。拜托你,相信我吧。”
“凭什么相信我?你不能只根据过去的结果来判定一个人,你要看他的努力和他的潜力。”
就这样,梵高絮絮叨叨地劝告着那个假想中的反对者,仿佛也是在给自己打气。奈和鲁林夫妇看着,只感到一阵心酸,这个画痴真是把生命都献给绘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