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自己在自己这么重视的朋友心目中竟然是这种形象!高更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把香料,带来辛辣的味道。
“不,不要这样,高更,提奥都快要结婚了,我马上就是个外人了。你不要也抛弃我。你说的所有缺点,我改掉,改掉。我,我也会把自己的画卖掉的。”
“无所谓了,我不在乎了,我走了。”高更这时已经把自己的行李收拾好,扭开门走了出去。“哦,那些放在卧室里的画和我买的小装饰物,你要是觉得碍事就把它们扔掉吧。”稍远处,还传来这么一句通情达理的话。
高更看不起自己,竟然走了,再也不回来了。这突然发生的事件犹如一场大瘟疫的袭击,把梵高的免疫系统全面溃退。
一时间,自我怀疑、孤独、挫败的病毒疯狂地侵蚀过来,准确地击中梵高的五脏六腑,最疼痛的地方当然是心脏。出于本能的抵抗,梵高抓起桌子上的酒,一股脑地喝了下去。谁知,可能酒精的数量不算多,非但没有产生想要的麻木效果,那些感受和以前的画面反而愈加清晰。
幼年因为外貌被同龄人嘲笑,因为替代了那个夭折兄长的地位并不受父母喜爱,躲在书房里靠独自翻阅宗教书籍打发时间,这是童年的梵高;向凯的炽热表白被拒绝,冒天下之大不韪不顾妓女的身份和其结合,却发现她是一匹和自己南辕北辙、向往着广阔草原的野马,发现自己不讨厌也深爱理解自己的玛格特,却因为老处女的身份偏见饮恨自杀,暗夜里躺在床上幻想着红颜相伴、享受天伦的家庭生活,醒来后却只能在肮脏妓院里的几位女性身上发泄欲望,这是爱情上孑然独立的梵高;在古比尔画廊的事业一败涂地让文森特伯父失望到底,神学院没考上在博纳日尔的传教事业,没坚持下去让父亲蒙羞,几年坚持作画却一幅没卖出去,还每个月汲取提奥并不丰盛的精力,振臂高呼却无人应和,这是事业上潦倒苦涩的梵高。
自己热情洋溢、积极上进,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梵高摇摇晃晃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的头发被他揉得乱糟糟,似乎也在表示困惑。梵高的心理防御机制马上启动,寻找他的支持系统。他的脑海里仿佛出现另一个声音:不,你的人生还是有希望的。你有家庭,妈妈和提奥都经常给你写信鼓励你坚持自己的梦想;你的画虽然暂时卖不出去,但莫奈和塞尚成名之前不是也经历过这样一段低谷时期吗?自己也有鲁林、高更、凡尔纳这样的朋友支持自己啊!就这样,在这样一个瘦小佝偻的身躯里,阳光和风雨开始激烈地争斗起来。
“提奥马上要结婚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人马上就不是自己了,要不然圣诞节会去那个女人的荷兰而不是到这里看望自己?高更不比自己努力或有天分,为什么他的画能够轻易卖出而自己的作品就无人问津?朋友吗?他们表面上欣赏你支持你,实际上呢,自己在高更眼里也不过是个软蛋,在其他人眼里应该也是这种形象吧?鲁林呢?他又在哪儿?为什么刚刚不拦住高更,为什么不和自己一起过节?难道这是魔咒吗,7年前的圣诞节是一个人,现在又是这样,难道上天注定自己众叛亲离吗?”梵高平时言语木讷,但其实思维十分敏捷活跃,只是因为害羞或自卑而影响了言语的表达。此时,他的臆想就十分流畅,像岩浆一样滚滚而来。
怎么办?自己不想做个需要别人同情的悲惨苦命人,自己读了那么多书,欣赏了那么多画,可以把看到的最晦涩的景色变成笔下绚丽的色彩,为什么对自己的人生那么无力呢?不,不是这样的,自己可以应付得来。
这时的梵高脸上像熟透的猪肝,那是酒精劲已经上来,耳部的痛苦稍微减轻,酒精带来的虚幻和漂浮感也让他看到了更多的画面:梵高的意识来到了自己去过的阿尔勒的斗牛场上方,那是罗马时期留下的特有产物。一头横冲直撞的蛮牛正在愤怒地撞向面前手持红布、挑衅着自己的斗牛士。周围观众的观感也被激发出来,纷纷站在位子上嘶吼着、狂叫着。面对着这个癫狂的庞然大物和周围人的围观,斗牛士的征服欲“噌”地冒了出来,他咬紧牙关,仔细闪避着猛兽的攻击,此外,他步履灵活,瞅准时机对准猛兽的要害处猛击过去。终于,随着野兽痛苦的低吼,腹部流下了嫣红。在全场的欢呼和沸腾中,斗牛士按照惯例割下牛的耳朵,围绕圆形斗牛场奔跑接受观众的祝贺和欢呼。意识又飘飘移移,他来到一栋三层小楼,那是自己长大的地方。严厉的祖母正在责罚不听话的小梵高,她一面斥责着这个让人操心的小孩子,一面随手抄起旁边的玩具小车狠狠按在他的耳朵上。而一向奉行严苛教育的母亲跑过来和祖母理论,并心疼地把小梵高抱在怀里柔声安慰着。那时的母亲,是梵高记忆中最温柔、最美好的。
在幻觉中梵高慢慢睡去,蜷缩在地板的身体稍稍舒展开,他内心受到的煎熬稍稍变轻,也可能在幻想中找到了解脱之法。
于是,当半个小时后,清醒的梵高无比冷静,他要去找还没走远的高更,告诉他自己才不是一个弱者,而他离开时在背后揣了一把尖刀。而他证明自己的方式是赶上高更,在他诧异的目光下割下自己的右耳耳垂。血液汩汩流下,梵高也倒在地上,在那一刻他仿佛成了成功征服蛮牛、万众瞩目的斗牛士,手中的耳垂正是胜利和英雄气魄的证明。疼痛袭来,这种成就感退去,却被溢出的满足感填充,这样自己就可以再次享受到妈妈、提奥、鲁林和高更的带着体温的怀抱了。
那天晚上的来龙去脉没有人比高更更加清楚,所以现代人对那天晚上的考究主要集中在高更后来发表的传记里。但是考虑到高更是一个冷血现实、道德感薄弱的人,他单方面回忆录的真实性也让人怀疑。在这件事发生后,梵高和高更共同的好友凡尔纳曾经邀请高更讲述当天的情况,并在他的传记里把这天晚上的情况描述了一遍。也许把这两份记录放在一起,重合的部分才是离真相最近的地方。
高更回忆在两人发生争执的晚上,梵高神情突然暴躁起来,在恳求高更留下未果后激烈地指责高更的离去。扬长而去的高更在路途上觉察到有人追随,一转身发现是一脸戾气、拿着尖刀的梵高。为了自我防卫,在扭打中梵高割掉了自己血淋淋的耳垂。而在凡尔纳的叙述中并没有出现梵高手持刀向高更攻击的情节,最可能的原因是高更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离去是梵高自残行为的导火索,加入这个情节可以赢得人们的同情,减轻后人对他的自私、冷漠的指责。
清醒后,他把耳朵用纸包装着跑到自己常去的妓院送给瑞秋。瑞秋虽是一位妓女,但也在梵高孤寂时为他提供了无数的陪伴和安慰,自己的这份英雄气概就送给她当圣诞礼物吧。可是,不是所有的人都那么有艺术眼光,打开纸包的瑞秋大喊一声,晕倒在地。
回到家时梵高的耳上早已涂上了药,也包裹上了纱布,但是一进入家门,那天两个人激烈争吵、自己拿刀自残的记忆仿佛又清晰了起来,像一把把小钢针插向自己的耳朵。出院前还有奢望,希望高更理解自己只是情绪一时激动。可是,空出一大块的房间、突然没有的行李让人不得不承认这个现实,高更真的离开了。黄屋的每个角落都是两个人曾经生活的气息:一起做过饭的厨房、为迎接他的到来亲自装饰的小卧室、一起画画的客厅。自己又将一个人了,那个人宁愿抛弃艺术联盟的梦想也不愿和自己待在一起,尤金和凯当年也是这样。自己果然是闻之色变的怪物吗?在黄屋里每待一分钟,颓唐和自责愈加强烈。
割过耳朵的梵高相比之前清醒很多,他知道自己性情敏感热烈,高更相对沉稳,两个人的日常生活还算合拍,即使是激烈的争吵也是艺术范畴内的交流和无伤大雅的抱怨,那句“你是对的,船长”怎么听都像对自己的包容。他无比地想念高更,他给他写信,信里全部是最低声下气的措辞:“最近好吗?你不给我写信一定是因为我那次把你吓到了吧?对于那次的事情,我承认我当时可能是酒精作用下的冲动,向你表达歉意。”“我很想念你,想念咱们在一起生活、画画的日子,也希望咱们一开始设想的艺术联盟还有希望实现。我期待着你的回复。”不过这些信如迷了路的信鸽,没有再飞回接受他的道歉和思念的意思。
梵高安慰自己,高更像一只独鸟,一开始就没打算在自己身边停驻太久,来到阿尔纯粹是经济压力使然。想到这儿,梵高稍微好受一点。不过,习惯了陪伴,一个人就难熬起来,尤其是在狂风骤作、只能待在家里的白天。他窝在椅子里一根接着一根抽着烟,烟雾缭绕中思绪更容易变得舒缓。那时,高更也会坐下来和自己一起抽烟,有一搭没一搭地谈着他当水手那些惊心动魄的日子和热情百倍的绘画事业。若有若无的怀念撩拨着梵高的内心。他猛地掐掉烟头,就着印象里的痕迹开始画画,繁忙总是能成功地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一开始,他想把坐在客厅里的高更画出来,可是空空如也的椅子总是无情地提醒自己高更远去的事实。于是,他把心思转到描画高更的椅子上。高更喜欢绿色,也喜欢在室内幽静的环境作画。他细细地在绿色墙面上画出一盏煤气灯。只是棕色的靠椅上面不再是蜷着腿坐着、觑着眼睛看自己的高更,只是散落的两本小说。
创作的激情对此时的他来说就像镇静剂,画完这幅《高更的椅子》之后,他又动手画了一幅自己的椅子。当时为了节省开支,给高更添置了一个带扶手的靠椅之后,他就给自己随随便便买了一把木椅。在自己最喜欢的阳光下,黄色的楼梯旁一把孤零零的黄椅,上面放着一把烟斗,那不就是自己的象征吗?
画完之后,梵高平静很多,他把这两幅画一起打包起来准备给提奥送过去。在信里,他这样写道:“空椅——有许多空椅,将来还要有更多的空椅……早晚总要除了空椅之外,什么也没有。”自己志同道合的革命伙伴、梦想中的艺术同盟、自己的绘画事业都没有了。
自愿进入了精神病院治疗。阿尔勒是他这么多年内唯一一个自己愿意长久生活的地方,可是最终还是避不开远离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