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皆有可能,出身贫困的农家少年偶尔也有可能迎娶首富之女。
百代破落的寒门偶尔也有可能出个金科状元。
资质平平的苦修偶尔也有可能恰逢机缘修成绝世强者。
流落勾栏的孤女偶尔也有可能遇到真爱一朝从良幸福一生。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凡事”,都是“皆有可能”。
这是这个世界让人觉得分外可爱的地方。
也是人类能够百折不挠奋勇向前的动力。
但唯独,一个真正死去的人,却绝不可能重新活过来。
死而复生,这即便是传说中达到虚境的大修行者都不可能做到的事。
至少,这是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顾亭西缓缓睁开眼,眼前迷蒙的情景渐渐变的清晰,然后看到自己正躺在一张木床上,盖着一床薄被,他有一些茫然,觉得头仍然晕晕沉沉的,像是做了一场大梦。
随即,他想到了先前遭逢的场景,星空下,山川中,长河上,小舟里,玄衣男子,还有那穿心而过的一剑。
眼前一幕幕如闪电般掠过,他记起自己被杀的全过程,一时震惊无比,猛地坐了起来。
他身下的木床很小,很旧,床沿的木料油亮而光滑,像是使用摩挲了诸多岁月的老物件。
他所处的木屋很窄,很脏,蛛网密布灰尘遍地,像是很多年都没有居住过了,然而从床脚到门口却有一排印在满地灰尘上的脚印。
顾亭西很确定,自己并不认得这个地方,又如何会睡在这里?
他满心疑惑,头依然很沉很痛,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突然有些不确定,自己被杀,究竟是真实发生,还是一场黄粱幻梦。
但是记忆中无比清晰的月夜,无声流淌的河水,淡漠强大的玄衣男子那轻蔑的唇角,从胸口中喷洒而出的心间热血,都是那样的清晰,真实,纤毫毕现的浮现在他眼前,令他很难想象,有什么样的梦,会如此真实。
他低头看了看胸口,果然心脏的位置衣服破裂,分明有一道剑口,就连衣上沾染的鲜血,此时都还在,只是从鲜红变成了乌黑色,发着微腥的臭味。
他掀开上衣,摸了摸胸口,却发现没有一丝伤痕,皮肤紧致,低沉有力的心跳,从掌心传来。
他突然有些想发笑,竟然真的没有死。
尽管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尽管不知道身在何处,尽管不清楚是否还有危险,但那种劫后余生的兴奋感,却让他忍不住呵呵笑出声来,笑声像个白痴,以至于身下的木床抗议似的发出吱吱声。
笑了好半晌,他才平复了下心情,重新打量这间小木屋,发现这间屋子确实非常简单,或者说简陋,除了一张小小的木床,一张落满灰尘的茶几,和一个满是蛛网却没有一本书的小书架外,没有其他任何东西,门窗都半掩着,不知外面是什么地方。
他掀开被子,下了床,感觉脚步有些虚浮,定了定神,向门口走去。
推开两扇门扉,一个小小的院落映入眼帘,院中有几株青竹,生的极高,院墙低矮而残破,院外竹节嶙嶙,竹叶青青,竟是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野竹林,清风送来,似有叶香扑鼻,
清爽,深幽,静谧。
院内还有一口老井,井沿青苔斑斑。
两侧还有数间房屋,门扉轻合,不知是否有人在里面。
他本就感到饥渴,看到水井更是感觉喉咙燥热,吃力的打了一桶井水上来,捧起井水喝了一口,一条水线冰凉入喉,竟是平生最甘冽的口感,一时疲乏之意顿减,说不出的舒适。
他开心的笑了笑,觉得这片院落虽然从未来过,却莫名的有了一种说不清的亲近之感。
忽然间,空气中隐隐有香气传来,似是有人在生火做饭,他已然饿极,不自觉咽了口口水。
循着香味寻去,转过两间木屋,就见到一间小小的厨房,此时灶台柴火红艳,噼啪作响,烧得正旺,一名身材十分高大的老者,半倾着身子,正料理着锅中的美味,鲜香诱人的味道阵阵传来,有姜辣,有鱼鲜,顾亭西闻的出是老姜炖鱼头的味道。
他上下打量着老者,老者极老,皱纹如山川,更甚于山川,发丝如白雪,更甚于白雪。
他知道,这或许便是救了自己性命的人。
他走上前去,向老者拜倒,说道:“是老先生您救了我吗?”
老者侧头看了他一眼,眼中有一瞬间的精光四溢,又瞬间收敛如常,说道:“刚好我饭菜也做好了,先吃饭。”
顾亭西怔忡起身,厨房中有一张小方桌,两人对坐而食。
顾亭西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却觉得哪怕是那段在奉安城中乞讨为生的日子,也没有像现在这样饥饿过,尽管心中有无数疑问,但看着桌上那几盘鲜嫩可口的农家小菜,顿时两眼冒光,拿起碗筷,风卷残云般将桌面的饭菜消灭大半,只觉得美味满足无比。
老者只是夹了块豆腐,便不再动筷,静静看着他狼吞虎咽般吃完了所有东西,连一滴汤汁也没有留下,笑而不语。
顾亭西吃的无比满足,差点把舌头也吞了下去,待看见老者的那碗米饭一口没动,桌上的菜却已被自己吃完,一时讪讪的很是不好意思。
老者似是看穿他的心思,说道:“你昏睡了七天,此时便该醒转,多日没有吃过东西,必然饿极,这桌饭菜本就是给你做的。”
顾亭西将最后一口饭菜咽下,意犹未尽,说道:“老先生,是您从将军府的修行者手中将我救下来的吗?我记得我当时明明已经被那人一剑穿心,本以为非死不可,怎么又活了过来。”
老者捋了捋雪白的胡须,道:“那日我与一位长辈在奉安城外经过,恰巧碰到了你,我们出手赶走了那名男子,你当时虽然伤重,但那位长辈很有些医术手段,便将你救了回来。”
顾亭西心中暗暗吃惊,心想老先生看起来没有一百,只怕也有九十高龄,家中竟然还有健在的长辈,这简直不可思议,况且自己的心口连一丝剑痕也没有,这又岂是寻常的医术手段可以造就。
他知道这名老者必是修为绝高的大修行者,却又不想他过于在意相救之恩,所以推说是他人所救,一时心中又是敬佩,又是感激,站起身来又向老者行了一礼。
老者轻笑摇头,也不再解释什么。
顾亭西问道:“先生,这是什么地方,奉安似乎并没有这么一大片青竹林。”
老者笑道:“这里是落槐山,此处山院是我以前修行静思的地方,你犯下命案,奉安城已无你容身之处,我便将你带来了这里。”
顾亭西无比震惊:“这里竟然是落槐山。”
落槐山并非一座山,而是一条绵延千余里的庞大山脉,东起陈胶,北落西海,宛如上古巨龙,盘卧在西川郡古老而丰沃的大地上。
落槐山脉作为西川最大的山脉,山间雾瘴重重,凶灵异兽不尽其数,自古便是生人勿进,更有无数的传说。
小时候阿娘经常讲着山中的鬼魅精灵,妖凡相恋的神奇故事来哄他入睡,想不到,自己此时竟在这话本传说之地。
听老者言下之意,显然对自己的身世来历,所做之事一清二楚,况且落槐山脉离奉安城足有七百多里,老者如何在数日间便带着自己来到这里,这实在是匪夷所思。
但顾亭西此时已认定老者绝非常人,连自己致命之伤都能治好,便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顾亭西“重伤方愈”,精神仍然萎靡未复,吃完饭后越感困顿,向老者告退,回到房中休息。
他自知已离险境,又是死后逢生,心无挂碍,这一觉睡的极熟,醒来时,日已西斜。
昏黄的夕阳被根根长竹分成千片万片,片片碎落在小院之中。
顾亭西四下相寻,见老者正在一间酷似道室的房间中闭目静坐,似在禅修,房中案前却无神位神像,只有三支线香氤氲着轻烟,檀香阵阵扑鼻而来。
他不敢打扰,自去厨房,见还有不少蔬果米肉,当下便生火造饭。
他本是农家子弟,这些事情从小就帮着阿娘来做,自是熟手。
炊烟徐徐,融入山间云气,不一会儿香气溢出厨房,道室中的老者鼻翼翕动,睁开眼来,步入厨房,两人静静吃了顿晚饭。
此后数日,顾亭西就在竹林小院中安心住了下来,精气神也一天天将养恢复。
而院中老少起居日常的各种琐事,他也十分勤快的包揽下来,造饭刷碗,浆洗衣物不说,便连小院中的数间房舍,除了老者静修的道室不便进入,其他房间也都被他打扫的干干净净,纤尘不染,每天忙的不亦乐乎。
老者一日之中,倒有大半时间都在静坐冥思,两人往往一天也说不了半句话,顾亭西却丝毫不以为意。
他年齿虽幼,但已历经生死,心智成熟,山中的生活虽素淡清寡,却是这数年来难得的一段宁定安详的时光,无需为三餐温饱走街串巷,铤而走险,也无需费心算计,苦于如何向将军府复仇。
尤其在“死”过一次之后,他的心境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虽说大将军的仇他依然要报,阿爹阿娘的死依然让他夜半神伤,但他却不像当初在奉安之时那样,纯粹为了复仇而生,将仇恨当做生命的食粮而在所不惜。
也许是真正“死”过之后,在那道门前流连一遭,才让他开始懂得领略生机之美。
清晨醒转,晨光尽洒窗台上,很美。
生火造饭,柴火炊烟饭菜香,很美。
午后困顿,竹林吐息清风扬,很美。
入夜微凉,星月无眠鸟无声,很美。
复仇很重要,但活着也很重要。
所以他要好好的活着,好好的看看这世间的美好。
若是因为仇恨,失去了对生命的感怀和体味,那即便杀死了仇人,又有什么意思呢?
顾亭西很恨大将军,他依然很想并且会竭尽全力去报仇。
但这并不妨碍他开始欣喜于能呼吸这片天地的空气,眷恋世间的一花一草一木一物。
这并不冲突,他的心中开始有了这数年来都不曾有过的对生命的感怀和喜乐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微妙,往往只会出现在历尽世事,饱经沧桑,而后明心见性的真人身上,然而顾亭西却已有了这种感受。
好在不幸的童年并未扭曲他的心性,他见过血腥与丑恶,而内心仍然保有干净和澄澈,这便是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