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不知年岁,转眼过去了数月。
竹林院落中的生活温凉如水,顾亭西有的时候夜半醒来,看着这间已然颇为i熟悉的小屋,似乎早已住了无数年,回想起奉安城的点点滴滴,恍然如梦一般。
这数月以来,院中老少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顾亭西偶尔出院走动,见青竹林外,山路时隐时现,杳无人迹,更远处密林深深,各种不知存活了千百年岁的古树冲天而起,一株株一片片连绵无尽,林荫如盖,遮天蔽日,根本无路可走,若想再往深处探寻便需斩棘破藤而入。
深山中常发出各种奇声怪吼,不知多少难以想象的珍禽猛兽潜藏其中,令人听而生畏,顾亭西也不敢过分深入。
有一回爬到山腰,临崖远眺,见山峰错落,一座连着一座,或高或低,山间云气缠连,似一条条白色的锁链,将群山紧紧捆缚在一起。
顾亭西看得发怔,想着这样的地方,只怕从古到今,也没有多少人来过。
小院中食物虽有储备,却也并非应有尽有,顾亭西不时去山中寻摘些野菜瓜果,老者偶尔也会从山中带来野味。
日子虽然过的有些清苦,但明显老少二人在这方面是极易满足,或者说毫不在乎,清茶淡饭也是人间至味。
甚至顾亭西觉得,若非兼顾着自己,老者只怕根本就不食人间烟火,吃与不吃都无所谓。
日子实在过于闲暇了,顾亭西便寻来农具,在院内开辟了一小片菜田,种些家常爽口的小菜,也算是打发时光。
每日忙完活计,他便跟老者学文认字。
顾亭西出身贫寒农户,像他这样的家境本就少有读书习文的机会,更不用说他幼年便逢变故,父母相继逝去,沦为孤儿。
但他深深明白,他日向宋长昆复仇,前路艰难险阻不知有多少,自己只有不断学习精进,自强自立,方才有一丝机会,绝不能如寻常农家子弟一般无知无识。
老者在听到他的请求后,捻须微笑,答应教导他。
顾亭西发自内心的感激,向老者叩头拜礼,从此便对老者以师礼相待,恭谨侍奉。
院中本就一无长物,笔墨纸砚通通没有,一老一少每日便在院内沙地之上,以竹枝书写讲学。条件虽然简陋,但顾亭西却比世间任何学生都要认真用功,心无旁骛。
大玄常用文字三千余个,他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便已记认无碍,书写娴熟,让老者甚是满意。
老者接着便教他古圣先贤百家文典,以及历朝历代诗文名章。
不说前朝,便是大玄建国这千年以来,朝内文宗名宿,儒道大家,骚人墨客便是不计其数,称得上是百家齐放。
顾亭西虽觉得诵经阅典比识字书写有趣的多,但也仍有诸多艰深晦涩之处难以尽数领悟,总觉得自己是不是悟性不足,时常便跟老者讨论求教。
殊不知前代先贤的文思才情浩如烟海,许多名家经典更是玄而又玄,莫说是他,这世间又有谁能做到通读百卷而尽明其义。
只是顾亭西从未跟山外的读书人接触过,自然不明白这个道理,只觉得是自己所学不够透彻的缘故。
老者也不点破,始终有问必答,有疑必解。
此时若有俗世中的文坛大家听到两人坐学论道,只怕会惊出一身冷汗,惊为天人。
不单单是因为顾亭西不过学文数月,便已熟知百家经典,每有所问,必是该典籍中令无数先人争论不休,富有精微奥义的关键要紧处,更是因为这老者竟对历代文坛大家都束手无策的诸多文典难题,都有着知机入微,洞若观火的透彻理解。
每有所答,都是一语中的,直达最深刻最透彻之处,令人听完有醍醐灌顶,恍然大悟之感。
并且他分析问题的视角和高度跟当代名流大家们完全不同,立意高深,甚至很多前人已有定论的见解,都被他完全推翻,另有一番独特说法,往往令人觉得惊世骇俗却又处处合情合理,更胜前人所悟。
顾亭西自不知以这老者的学识境界,当世所谓文坛宗匠,风流才子,只怕在他身边端茶伺候,聆听教诲都不配,但他对老者却是深深的感激和敬佩,觉得老师博古通今,微言大义,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数月间,他一心向学,如饥似渴,思维见识日见开阔,可谓一日千里。
却唯独,老者没有教他任何修行方面的知识。
……
……
山中野菜肉食虽可自给自足,但米面盐油,一应生活用度仍需下山采购,老者每月都会有一次,和顾亭西翻越数十里山路,到落槐山下的槐南小镇上采办生活必须品。
山路险峻,顾亭西年幼体弱,每回都走的极其艰难,许多地段更谈不上是路,非披荆斩棘,或徒手攀援方能通过。
但无论道路再难,老者都不会对顾亭西施以援手,而是待他自行克服。
顾亭西心知这是老师对自己的磨砺和考验,心下只有感激,毫无怨言。
这日,两人下山采办,来到槐南镇时,已是日落西沉,夜色如幕,集市已歇。
两人在镇上唯一的一家客店投宿,小二领着两人到了二楼一个简陋单间。
老者让店小二上了两碗面,顾亭西在房中吃着热乎乎的青葱面片汤,虽没有几块肉,却也觉得分外充饥和舒畅,这一日爬山涉水的疲乏也减弱了数分。
忽然听得楼下喧哗吵杂,足声杂沓,他从开着的窗户向楼下探望,见十来名男子簇拥着一名肥胖少年踏入店中,这些人身上都穿着某种修行宗派特有的宗服,腰间佩剑,显然都是修行者。
那名肥胖少年在人群中年龄较小,不过却是趾高气扬,隐隐为众人之首。
此时已近深秋,入夜微凉,他却摇着一把纸扇,轻轻扇动,顾盼自得,显得极其骄傲神气,兴许自认潇洒俊逸,偏生脸上肚皮上赘肉太多,根本难谈气度,反而显得有些刻意张扬,滑稽可笑。
众人身后,还跟着一名小小少女,看着只有十一二岁,身材略显瘦小,尚未长开,却背着一个大到离谱的包袱,不知究竟装了多少东西在里面,早已走的满头大汗气喘嘘嘘。
她身上虽也穿着宗服,款式布料却略为粗陋,跟其他人明显不同。
肥胖少年见她姗姗来迟,面露愠色,骂道:“你个惫懒的东西,光吃饭不走路,若非你一路磨磨蹭蹭,怎么会让本少现在才到客店,没用的东西。”
随行众人见他对这少女发火,也不劝阻,反而饶有兴趣,笑眼旁观。
少女低着头,怯生生的说道:“少爷,我背上的包裹着实有些重,却不是故意走的慢。”
肥胖少年见她还敢自辨,脸色微变,上前两步,抬手就是一个耳光,客店中响起非常清脆的啪的一声。
少女一个踉跄,坐倒在地上,半边脸颊瞬间肿起。
原本已经迎了上来的店小二见到这一幕,顿时不敢上前。
肥胖少年冷笑道:“你偷学我荒宗练气总诀,明明已经到望气初境,却在这里给我扮柔弱,耍心机,真当我是傻子吗?”
随行众人似早见惯了他喜怒无常的手段,也不如何吃惊,一名瘦高男子上来劝他:“白师弟,左右不过是个小侍女,何必跟她一般见识。”
肥胖少年冷哼一声,神色轻蔑,似乎对这师兄并不如何尊重。
顾亭西平生最见不得人欺凌弱小,见那少女跌坐在地,虽看不见脸色如何,但身影单薄很有几分可怜,心中隐隐生怒,燥意横生,不想再看,关上了窗户。
众人来到柜台,让小二每人安排一个房间。
小二默默点着人数,见肥胖少年一行人足有十七人,顿时面露难色,为难道:“各位客官,早先来了不少客人,现在所剩空房不过十间,不知各位可否将就挤挤,本店床大被厚,一张床睡两个人也是……”
他话未说完,抬头却见那肥胖少年细眼含煞,冷冷的望着他,想起他先前对自己侍女的凶恶手段,一时心生惧意,不敢继续说下去,生怕又引来一个响亮的耳光。
肥胖少年胖脸微沉,却未如他想象般的直接动手,而是啪的一声,在袖中掏出一块银锭,拍在柜台之上。
小二瞬间变了脸色,倒不是因为对方出手阔绰,这银锭瞧来至少有二十余两,而是因为对方这一拍之下,竟让银锭深深嵌入台面之中。
随行众人看到这一手,也是暗暗叫好,要让银锭嵌入台面并不难,在场众人都能做到,但要让台面没有一丝裂缝蔓延开来,如豆腐一般内陷,这便需要极其精细,刚柔并济的真元运用不可。
众人暗暗心想,这胖子入门修行不过一年,便突破初境望气而至照玄中境,让掌教如获至宝,收为真传弟子,在宗门里飞扬跋扈,眼高于顶,不把任何同门放在眼里,天赋之高果然非同寻常。
店小二本是这槐南小镇土生土长的乡下小子,哪里见过修行者的手段,一时震撼无比,战战兢兢,不知如何是好。
肥胖少年冷哼道:“把房间里的人统统赶走,你这间小店,本少包了,听到了吗?”
店小二本就心性单纯,平日接触的也都是小镇里淳朴善良的街坊乡邻,哪里见过这么嚣张跋扈的作态,这投宿住店,总要讲个先来后到的道理,但他此时被肥胖少年展露的手段吓住,这些话在心里盘恒数圈,却是万万不敢讲出来。
肥胖少年见他被吓的有几分痴傻,心生厌恶,向身边众同门使了个眼色。
众人立马会意,几名男子越众而出,冷笑数声,便向已然住了人有烛光透出的房间走去,只听嘭的一声,房门被一把推开,房中住客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被连人带包裹一起丢了出来,一时痛呼骇叫声不断传来。
顾亭西虽未再往外看,但屋外的声音却无比清晰的传来,听的一清二楚,他越听越怒,心想这帮修行者的行径简直是无法无天又无耻,但见老师面无表情,喝着桌上的冷茶沉默不语,他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发作。
忽然间两扇房门豁然洞开,一名身穿青色宗服的男子横眉而入。
男子见房中一老一少,老的满头白发,半只脚踏进棺材,小的乳臭未干,不过十有一二,根本懒得跟他们废话,正要抬手将他们丢出去,突然那老者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男子顿觉脑海嗡的一声响,仿佛突然置身于数百丈的高空之上,不住往下坠落,任他如何惊声骇叫,双手乱抓,但身旁只有虚无缥缈从身下散开的云气,转眼间就要重重拍在大地上,摔成一堆肉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