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来到顾亭西房中,顾亭西脸上的血迹还没完全洗干净,主要是因为这几日爆血的次数实在太多,擦拭干净,很快便又爆发一次。
若换做常人,或许根本承受不了这种痛苦,宁愿一死了之,落个舒坦。
但顾亭西却从来没有哪怕埋怨过一句,即便再如何痛苦,都是咬牙忍耐,除非痛极,否则连叫唤一声也不肯。
这个少年人,确实比绝多大数同龄人,甚至是心智成熟的大人,都远要坚强隐忍,只是他的命途却颇坎坷,不论是幼年时在奉安城,还是现在。
在山中这两年多的岁月里,他似乎变成了寻常人家的农户子弟,开始展露出朴素平凡的气质,连丁小真这个小丫头都驾驭不了,时常显得温和而木讷,但一旦面临生死危机,他那种暗自与之相抗,不屈不挠不服不平的心性又显露了出来。
这些天,他一直默默的在跟身体里的血元幽火抗争,他无法阻止血元之力侵蚀他的身体,但他不会屈服,不会放弃,哪怕再如何痛苦,他的眉眼之间仍有执着之意。
甚至还有心神去考虑老者是否为了医治他而耗费太多心神,丁小真是否对他太过担忧而茶饭不思睡也睡不好。
这样的一个少年,确实不应该这么快便死去。
老者想着那个冥冥中感应到的方向。
他虽然已经猜到了某种可能性,但是仍然捋不清当中的因果缘由,不明白冥冥之中的命运所指。
他修的是窃天道,本就不惧天命,却讨厌这时时让人看不透的天机。
但是顾亭西的情况已到了一念生死的境地,他没有时间再去推演和犹豫,既然也许冥冥中有一条模糊的道路,或者说只是一种可能性,那么既然想不明白,也只能试一试了。
顾亭西醒来时,毫无例外的看到丁小真手托着下颚睡在他的床沿,面容极尽憔悴。
以她的精神状态,这段时间没有生病,已是难得。
而老师坐在桌旁,正静静的望着自己,眸如星海,深幽无比。
顾亭西每每看着老师的眼睛,都会恍然失神,像是遁入万古星空之中一般浩渺难言,自从他凝结神识成功之后,这种感觉越是强烈。
更因如此,老师在他心中是越来越神秘,越来越不可测。
如果换做常人,面对老者这样的人,可能会不明所以打从心底生出莫大的敬畏。
但顾亭西对老师的情感,更多的却是感激,亲近和敬重。
老者看着他,又似乎并未真的在看他,过了一会,才说道:“感觉怎么样?”
这是寒暄,这样的话本不应该出自老者的口。
老者极少会寒暄,极少表达感情和情绪,更何况顾亭西身体的真实情况和感受,他只有比顾亭西更清楚。
此时寒暄,便代表其实他心里有些事情疑而未决。
但顾亭西还是郑重而诚实的回答道:“老师,我感觉身体里的气血随时都有可能再躁动起来,五脏六腑随着每个呼吸,每次牵动,都在疼痛,恐怕都已严重灼伤。”
他的嘴唇干裂,开口说话便裂开流出血来,脸上尽是细微的裂纹,有的已然结痂,有的还隐隐冒着血丝,此时分明连动一动都会带来强烈的痛楚,但他还是仔细而清晰的回答了老者随口而出的问题,这是他对老师的尊敬。
老者沉默了半晌,说道:“以我的医术,已经没有把你治好的可能性了,或许我的那位长辈会有办法,但此时她不知道正在何方。若她无心出现,我也找不到她。现在也许还有最后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只是这条路子是否能行,连我也没有想明白,你肯不肯试一试。”
顾亭西有些不解,心想自己现在已必然会死,那还有什么方法不能尝试,他知道老师不是忧柔寡断的人,那么只能说明这个办法必然不同寻常。
他却不知道,因为某种原因,老者此时或许比他自己,更在意他的生命存续,所以显得有些犹豫,不知这个决定是对或不对。
没有等他思考再多,老者继续说道:“我推演到了一个方向,也许带你去一个地方,能给你的病带来转机,但这个地方对你而言,本身就极尽危险,按照常理,你目前去哪里只有一死,但据我的推演,也有可能有千分之一……不,万分之一的变数,会改变你的命数,你意如何?”
虽然不知道老者说的究竟是什么地方,但顾亭西哪里会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他艰难的点了点头,说道:“老师,我去。”
丁小真本来就没有熟睡,听到两人的对话便醒了过来,听到顾亭西的病情还有一线希望,她的眼睛亮起了来,但更多的还是担忧,她向老者问道:“先生,我能跟你们一起去吗?也好照顾少爷。”
老者摇了摇头,说道:“那个地方,只能我们两个人去。”
丁小真知道他说一不二,心渐渐沉了下去,没有说话,眼眸中却尽是焦虑与忧伤。
顾亭西知道她在担心什么,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安慰她道:“你放心,我这个人命硬的很,一定不会就这么死掉的,我一定会活着跟老师回来的,你在这里安心等我们。”
丁小真抬头望着他,竟是忍住没有落泪,凄楚的笑了笑:“少爷,这可是你说的,你绝对不能失信啊。”
顾亭西认真的点了点头。
……
……
老者背着顾亭西,行走在落槐山脉深处那本无山道的山道上。
在平时,这片密林根本无路可走,但老者所到之处,青藤自让,草木皆开,即便没有道路,也能瞬间生出一条道路来。
顾亭西无心去领略这幅奇景,他的神智已然模糊,随时都有可能晕了过去,只是强撑着双眼,尽可能保持着一丝清明。
两人渐行渐深,早已到了他之前无法探索的山脉深处,而那些本该在深山中四处攀援,或者悄然蛰伏伺机而动的恐怖兽类,也许是感受到老者身上的气息,流露出了某种敬畏或退避,一时竟是寂静无声,没有一丝动静。
老者已经走了一个多时辰,虽看着步伐从容,但其实速度极快,这一个多时辰已走了一百多里山路,顾亭西却清楚,老师为了照顾他的身体状态,其实已经无数倍的放慢了速度。
而令他有些疑惑的是,老师说的那个地方,难道竟然在落槐深山之中。
此后,他们又走了很久,连顾亭西都算不清楚究竟走了多少里山路,翻过了多少座奇险无比的高崖绝壁,直到转过一片密林,他们终于来到一条笔直的石道上。
这是一处深谷,或者说是两片直插云天,高无可高的断崖之间的一条幽长缝隙。
不知多少里长,地面竟铺着整齐划一的青石板砖,散发着古老而斑驳的气息,似与山石同化,也不知道这条石道究竟修成了几百几千年的时间。
更让顾亭西不解的是,在如此荒凉险峻的深山峡谷之中,究竟是谁有能力修建这样一条青石长道,而修这样一条石道,又有什么意义和用处呢?
透过老者的肩膀,顾亭西沿着石道蜿蜒前望,发现这条石道极长极深,根本望不到尽头,老者背着顾亭西走在石道之上,终于不用颠簸起伏,蹿高伏低。
但这一路,似乎远比刚刚翻山越岭还要更久,似乎两侧的高崖永远不会断绝,这条青石板道也永远没有尽头,可以就这么生生世世的走下去。
夜色已然深重,但两侧高崖如铡天双刀,把夜空裁成细细一线,月色星光都无法触及谷底,黑的如同幽冥鬼域。
顾亭西觉得,这条深深无极的青石板道,仿佛一路通往地狱,沿着这条路,可以直接将自己送到阎罗面前报道,无需劳烦勾魂夜叉特地来阳间跑一趟。
这当然是胡思乱想,这也说明了,他的心境其实还算平静。
死亡的阴霾能够给他的身体带来沉重的打击,却没能太过影响他的心境。
严格来讲,他虽成功凝练神识,望气也算成功,此时是望气初境,但根本没引动天地灵力入体,还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修道之人。
但他的道心已然比大多数修道多年的人还要清净坚固,更因为他在生死之间徘徊多次,虽谈不上看穿生死,却也可以平静以待,这已然是一种难能的境界。
青石板道永远能在蜿蜒之处再生新途,永远不怕会走完,然而这只是顾亭西的一种错觉,除了天道,世间没有走不到尽头的道路,无非是长与短的差别罢了。
这条青石板道也有走完的那一刻,当两人从峡谷中走出之时,眼前豁然开朗,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巨大的,轮廓不规则的石台。
月光与星光共同撒在石台上,整座石台泛着清冷的银光,两侧云雾深深,竟是深不见底的幽谷。
顾亭西有些怔忡,刚刚在峡谷之中行走时,仿佛在群山之底,怎么走出峡谷之后,竟一下子来到了群山之巅。
他疑惑的回过头去,不禁吃了一惊,身后空空荡荡,只有无数在雾霭朦胧中若隐若现的峰顶山头,哪里有什么峡谷?哪里有什么青石板道?
他略微沉思,便已明白,这一路走来,必然经过了数个空间隧道。
老者行走之时,本就不按常理,哪里无路可走,哪里崖高万丈,他便偏往哪里走,然而柳暗花明,道路自生,看的顾亭西恍恍惚惚,莫名其妙。
如今想来,这落槐山中,定是有无数神奇无比的空间节点,一步跨出,便是另一番天地,无比神奇,只是自己在山中住了两年多,竟是从未发现任何特异之处。
想来若非老师,又有谁能知道这山中的奥秘。
只是这漫山遍野的奇妙空间隧道,又是哪位大修行者布下的呢?是老师?还是更古老的先人?还是这片天地天然自生的神迹?
就在他为这一日来的神奇旅程思绪数转之时,石台之上,飘来了一阵浓郁的云气,顾亭西的视线有些扭曲,他想要揉揉双眼,却虚弱的抬不起手来。
在云雾的深处,却开始出现一角飞檐的虚影,然后云气开始消散,虚影渐渐凝实,露出它的全貌。
只见石台之上,不知何时竟多了一座飞檐小亭,这小亭无比斑驳破败,台柱多有龟裂,红漆斑斑脱落,露出霉蚀的木料纹理,充满陈旧衰腐的气息。
顾亭西早先分明看的很清楚,石台上根本空空荡荡,除了不时逡巡的烟云,连根杂草都没有,怎会突然之间多了一座古旧小亭?
然而震惊还未结束,当云气被山间的一阵清风迅速涤尽,整座亭台毫无遮掩之时,他看见亭中一名男子倚亭而坐,披着一件黑羽大氅,手里拿着一幅卷轴,看的极其入神。
男子约莫五十岁上下,双眉如剑,直刺云天,双眸如星,跟老师眼中时常透出的深邃悠远不同,而是泛着痴迷忧思的神采,他的脸颊消瘦,轮廓如刀削斧刻一般棱角生硬,头上随意的梳了个发髻,插着一根乌黑的木簪,发色乌黑,双鬓却雪般花白。
小亭与男子,便像是突然被天神的手从哪处取来,放在了两人面前,充满着荒诞突兀的感觉,却又无比真实。
老者背着顾亭西,走到了亭前,隔着台阶,看着犹自观卷,低头苦思的中年男子说道:“看了这么多年,该看到的早就看到了,看不到的再看千年也是看不到,既然观之已无益,何不弃之。”
男子根本头也不抬,脸色仍然痴痴怔怔,只是看着手中的那幅古卷轻轻摇头,说道:“这卷中的乾坤大道,又哪里看的尽。”
然后他像是才突然意识到有人到来,这才抬起头来,看了两人一眼,眼神并未在老者身上停留,反而是落在了顾亭西身上,眼中有一丝微诧,然而不过一瞬,他便又回头重新琢磨那幅卷轴,喃喃说道:“你怎么来了,还带了个半死不活的小娃娃,想要干嘛?”
老者淡淡的语调没有任何起伏,说道:“我带他来解图。”
那男子突然又抬起头来,疑惑的看着老者一眼,又神色怪异的看了顾亭西数眼,说道;“你这人不是老糊涂了吧,带个快死的小鬼来解图,是想找我晦气么?就凭他,解什么图?这不是找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