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亭西并没有因为儿时的经历而变得淡薄厌世。
相反,正因为有大将军宋长昆那样视小民如草芥的仇人,他才越发渴望成为强者,成为有能力主宰自己命运的人。正如那夜在奉安城外,他对那名将军府的玄衣修行者说的那样,他觉得不公平,弱肉强食或者很有道理,但却不公平。
这是这个世界的公平,却不是他想要的公平。
但因为过于弱小,他没有办法争取他想要的公平,他只能用力的呐喊,然后无力的被杀。
如果不是遇到了老师,他现在早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他原本一直相信,既然上天让他不死,让他成为天地间也许是第一个起生回生的人,那便说明了,上天给了他一次寻求公平的机会。
所以他开始随老者学习,所以他无比渴望修行,他希望有一天能够站在宋长昆面前,站在那名杀他的玄衣男子身前,拿回他应得的公平。
他想要让他们看到,弱者,并非天生便该任人鱼肉,强者,更加不是天然便可碾压他人。
然而如今看来,似乎他没有了这样的机会。
是的,纵然他已经死而复生,碰上了莫大的机缘,创造了一次奇迹,但上天给了他新生,却在他的血脉里埋下隐患,让他无法修行。
顾亭西默默想着,原来遭逢奇迹也是要付出代价的。上天让他活着,却不让他修行,这又说明了些什么呢?
他想不明白,却又如何能不去想。
自那晚之后,他的身体变的十分虚弱,一方面那晚蒸发了太多血液,气血亏虚,一方面是周身百骸中那股血元之力一直蠢蠢欲动,隐隐散发着能量与燥热,他开始变的十分爱出汗,哪怕仅仅穿着一件薄衫,也动辄满身汗湿,体温比常人高出许多。
甚至有的时候睡着睡着,身体某处会有一股血元之力突然爆发出来,撑破他数条血管,鲜血激射,惨不忍睹。
老者虽经常施展修为为他压制体内逐渐暴走的血元,每天变着药方,不知从哪采来无数珍惜药草给他熬制汤药,但三人都能感觉到,不论是老者直接用真元镇压疏导,还是那一碗碗灵汤妙药,对顾亭西的作用都在渐渐降低。
顾亭西每次血元暴走的时间间隔越来越短,他的精神也越来越衰落,身体温度越来越高。
原本众人都以为,这股血元之力也许可以掌控压制,只要顾亭西不主动修行,不去引天地灵气入体,便可靠着修身养性和药物压制,使之不再发作,然而仅仅只是数天时间,老者就都感觉到,情况根本比他想象的,远远要严重的多。
顾亭西气血之活跃远超常人,此时的他,就像这世间最具磅礴生机的人,但是却如一根熊熊燃烧的蜡烛,虽然无比璀璨光亮,但这些光芒都是他提前狂暴燃烧的生机,让他的命火以一种让人措手不及的速度,迅速走向消亡。
如果再这样下去,别说是修行,顾亭西就算什么都不做,也很快就会死。
直到半个月后,顾亭西的身体也没能有丝毫好转,相反变得越来越糟糕。
这日,老者照旧替顾亭西诊断。他二指并起,探着顾亭西的脉搏,感受着他比常人磅礴数倍宛如滚滚江流的脉搏,心中默默盘算着,即便自己一直耗费真元为他镇压血元之力,再加上那些放在整个世间都是珍惜无比的药草,也只能延续他半年的生命。
他微微沉吟,并没有因为不忍而刻意隐瞒,便将实情告诉了顾亭西和丁小真。
丁小真一言不发的走出房门,屋外传来隐忍不住的啜泣声。
顾亭西全身发热,神智已难时时保持清醒,每天都要喝大量的冰凉的井水降温,听到老师的断言,却没有太多的情绪。
事实上对自己身体的真实状态,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他甚至有点怀疑老师说的话,以他目前对自身的感受,那种日日夜夜都要承受的气血翻腾的痛苦,以及身体内部已然极为深重的损伤,若说一夜过后他便再也醒不过来了,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他有一些愧疚,虽然老师一直一副淡然清冷的神情,但他很清楚老师这段时间花了多大的心力在找寻压制他体内磅礴血元的方法,甚至那些天天被他大把消耗,本身便带着奇相灵气,不似人间所有的药草,更不知是老师深入哪些仙山绝地里,付出多大的代价艰苦采来的。
他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惭愧。自从认识老师至今,老师为自己投注了多少善意和精力,然而自己却要死了。
而原本既爱哭又爱跟他怄气的丁小真,现在每天也都只是默默的照顾着他,在他面前也是微微笑着,尽可能不显露异样的情绪。
但那分明憔悴的面容,布满血丝和湿意的双眸却让顾亭西明白,或许这些时日每个夜晚她都因担忧而无法入睡,为自己默默垂落无数眼泪。现在却为了不让他担心,每天在他面前都是尽力挤出笑脸。
这让顾亭西有些心痛。
顾亭西很想取笑她,你笑的像哭一样,真难看。
但他却说不出口,因为她真的很伤心,他看着十分不忍,而他其实连说话的力气也快没有了。
这日,顾亭西坚持下床,想要出去外面走一走,但终究没有力气,丁小真搀着他在门口坐下,看着那轮从竹林西侧徐徐沉落的夕阳。
将落槐山染成一片血红,将根根青竹披上一层霞红的外纱,将小院破落的院墙和低矮的屋檐镀上一圈红边,更远处的夜色,沉默地逼近着,缓慢而强势地逐渐吞并整片天空。
顾亭西想着,即便是迟暮的夕阳,也终究是这么美,比自己的生命,可美的多了。
可终究还是要落下去,消失在地平线深处,没有一点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可明天朝阳依然会升起,将光亮普照人间,但明天的那轮朝阳,是否便是此刻的这轮迟暮的夕阳呢?他不知道。
但他不是太阳,他死了,就再也不会重生。
是的,虽然他已经重生过一次了,但他知道,绝对不会有第二次了。
或者他根本就注定要死去,只不过是老师的出现,帮他从死神的手里抢回了两年多的光阴而已。
但现在哪怕修为强大学识渊博如老师,也没有办法阻挡他一步步迈向死亡。
原来终究还是要死的。
丁小真默默凝注着他的侧脸,看到他慢慢凄然的神色,忍不住背过身去,抹了抹抑制不住滚落眼眶的泪珠,压抑着心中的感伤不在他面前爆发。
数日之后,顾亭西身体里血元再度狂暴,数条经脉,无数毛细血管直接爆开,整个人瞬间全身浴血,显得凄惨无比。
不待丁小真呼喊,老者瞬间出现在房中,将手放在他的头顶,一道精纯到极点的真元徐徐渡入,像往常十数次一样,帮他压制那些如岩浆地火一般在他身体里肆虐的血元能量,把他那些被血元之力阻塞燃烧甚至撑断的经脉和血管一一接续疏导,这是一种极其艰难的医法。
老者的真元如针线一般细致入微,强弱粗细都控制的精准无比,分做几千几万道细小的微丝进入顾亭西的体内。
需知顾亭西每道经脉,每条血管里的血元真力,强弱大小都各不相同,而老者必须用与之同等的真元之力予以压制,若他注入其中的真元弱一分,便会招来血元之力的反扑,从而让顾亭西的经脉血管遭受更大的损伤,若他的真元强了一分,那便不止是压制住了血元之力,反而会给顾亭西本就伤痕累累脆弱无比的经脉血管再添新伤。
老者几乎是以一种绝无可能的笨办法在医治顾亭西的血元爆溢之体。这确实是一种非常笨的办法,每个医者都能想到,却没有人会真这么去做,因为没有人能像老者一般将真元控制到如此细微的地步,强一分太过,弱一分不足,粗一分伤筋动骨,细一分则被血元反扑。
如果有某位医道圣手此时看到老者的施救手法,必定要震惊到瞠目结舌,五体投地,全然想不到世间竟真的有人能做到如此地步。
这一夜极其漫长,丁小真在一旁默默守候,紧张无比,一直到后半夜,老者才收回了手掌,宣告治疗结束,顾亭西又一次从鬼门关前被拉了回来。丁小真赶紧将早就昏迷不醒的顾亭西扶倒躺下,轻轻盖好被子,为他擦去脸上的血迹。
辛苦了一夜,老者脸上没有一丝疲惫,双眼仍然深幽无尽,若星河万里。
他独自走到院下,思绪亦如星河一般繁复难明。
哪怕早已见惯无尽岁月的秋冬寒暑,草木枯荣,道心已然坚如磐石,但只要一天生而为人,便不能对生死毫不动容,他确实使出了全部的手段来挽救顾亭西的生命。虽然他并不以医道圣手的声名传扬于世,但活的时间长了,学的东西多了,这世间已鲜少有人在医道上比他的见识更多,能力更强。
然而今晚,他那精微至极的手段,对此时的顾亭西也已收效甚微。最初一个时辰便能将顾亭西体内的血元爆发镇压下去,今晚却用了足足五个时辰,而且他分明感受到,下一次发作的时间将不会远。
顾亭西的身体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他实在太过虚弱,根本无法抵挡哪怕再一次的血元爆发,下一次,他必然全身血脉爆裂而亡,再强的手段,再神的灵丹妙药也无法救他。
老者心中自有乾坤万道,此时他默默计算着,如何才能让顾亭西活下来,他眼望星空,这道看似万古不变的星河,实则像极了世人的命数,时时刻刻都在发生着改变。星星的光芒,位置,大小,形状,其实一直都在微弱变幻,他分明记得,千年前的天空,跟现在截然不同。
而今晚他无心思索星空的奥秘,只是借着漫天星河排列数阵,推演玄机。
然而他心中推演了无数遍,却都没有一个确切的结果。
事实上,以他的天照神算,也始终无法算清顾亭西跟那位的缘是什么?甚至无法算清顾亭西跟自己的缘是什么?
但他知道,既然顾亭西身上仍萦绕着与那位的缘法,那么他自然不应该在此时就死去,此刻的局面应当会有转机,但是那转机又是什么呢?
今晚,他通过天照神算,看到了一些画面,确定了一些事情,然而最重要的部分却仍然缺失,他有些不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做才能推动顾亭西新的命轮运转,迎来那个变数。
他静静看着夜空,无数星辰亮了起来,似乎也在看着他。
突然,他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但瞬间他又充满疑惑。
他想不明白,难道便是如此?这样真的可以吗?
然而他通过天照神算看到的那几个画面,无不说明,顾亭西能够度过这一关,至少活的更久一些,极有可能是因为那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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