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亭西蜷缩在地上,双眼紧闭,身体仍然不断痉挛着,但已不如一开始时抽搐的那般剧烈。
但这绝不是因为他有所好转,相反他身上冒出的烟气颜色越来越红,这烟气丝丝缕缕都是他的血液,是他的生命。
笼罩在一片血气烟雾之中,他的脸上却透出如纸般的苍白,似乎马上就要陷入真正的昏迷,从而在无意识中迅速死去。
这一切的发生,仅仅只是一瞬之间,快到丁小真根本来不及思考和反应,强烈的惊恐和绝望让她脸色惨白,连哭都哭不出来,连老者突然到来都没让她从这种情绪中抽离出来。
引神电撕开空间赶来的老者,在张开结界后,便走向了顾亭西,深深看了他一眼,他的瞳孔似乎有些浑浊,但眼神却绝对不衰朽,反而有一种浓缩了大千世界万世光景的深邃与辽阔,仅仅是一眼,他便基本确定了顾亭西身体深处正在发生的巨变。
他没有犹豫,直接走到顾亭西身前,宽厚的右手落到了顾亭西的头顶。
一股隐而未露的磅礴气息,经由他的掌心,穿透顾亭西的天灵,进入他的五脏六腑奇经八脉以及千万条复杂细密的血管之中。
一道极为纯粹,又极尽暴烈,拥有极强毁灭性的真元洪流开始在顾亭西的体内运转流动,然而这股洪流却并未对顾亭西的身体产生任何损坏,反而带着某种压制和疏导的效能,不断跟顾亭西体内此时如火海一般焚烧的某种带着毁灭意味的恐怖能量产生抵消的作用。
仅仅是一瞬,顾亭西身周那股浓郁的血雾便淡了几分。
丁小真眉间轻舒,她感觉到了顾亭西身上的变化,知道老者似乎有能力阻止顾亭西气血蒸腾,她的心中瞬间燃起了希望,这才想起这位神秘的老人本就有可能是不世出的大修行者,面对目前顾亭西诡异的变化,应当会有一些应对的办法。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顾亭西的脸色虽仍然痛苦无比,全身颤栗不止,但早先不断蒸腾的血雾从一开始的有所消减,到越来越淡,直至某一刻彻底消失。
而他身上那些清晰可见的鲜红血管,也在慢慢平复,恢复正常的肤色,直至终于沉入肌肤深处,恢复如常。
老者的右手一直放在他的头顶,他的双眼如星河一般闪烁着深邃空默的幽光,看不出任何情绪和表情,却仿佛历经万世洗练,充满精微奥义。
整整过了一个时辰,顾亭西身上的高温也明显消退了,回复了正常的温凉,他脸上的肌肉也不再痛苦的扭曲着,开始稍微松弛了下来,便连紧蹙的眉眼也有了平缓的迹象,显然已经度过了危机。
丁小真暗暗松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双手因为极度紧张而紧紧攥住,指甲早已深入肌肤,流了不少血,但先前她的心神尽在顾亭西身上,跟着他的细微变化而变化,竟是丝毫没有感觉到疼痛。
此时稍微放下心来,却觉胸口窒塞无比,喉咙一紧,又是一口鲜血从心口涌了上来,身上的伤势开始发作,两眼发黑,忍不住软软垂倒,晕了过去。
……
……
丁小真醒来之时,发现自己和衣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天已大亮,日光透过窗户,撒在她的半张被褥上。
她没有丝毫犹豫,翻身下了床,推开房门,便跑了出去,也顾不上向道室中的老者行礼,一路奔向顾亭西的房间。
但在踏入房门的那一刻,她的步子却瞬间变的轻巧无比,仿佛踩在棉花上一般轻柔,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吵到床上的那个人。
她看到顾亭西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想是昨夜失血过多,眉间一抹苦痛之色纠结不去,似乎身体的痛楚仍未完全消失,但呼吸平稳,想来已经没有生命危险。
丁小真在他床边坐了下来,明明觉得安心了许多,但不知为何眼中的泪水却还是抑制不住的滚滚而落,滴在手背上,有些微热。
她觉得无比后怕,昨晚那一刻,她感觉似乎马上就要失去顾亭西,这让她恐惧到了极点,那种感觉竟比自己当即死去都要绝望。
老者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淡淡说道:“他没事了,就是有些虚弱。”
丁小真点了点头,但依然忍不住低低抽泣,心中满满的都是后怕,她无法想象,顾亭西昨晚如果真的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又怎能独活。
她跟顾亭西本就没有太长时间的接触和相处,但情感之事,极尽微妙,在某一个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时刻,也许是因为对方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句话,一件小事,滋润了她自小缺失的某种内心空洞,从而埋下了一颗情感的种子,在心底暗暗萌芽,以至蓦然芳心暗许,而像她这样的女孩子,一旦开始投入一段感情,竟是一副心思全心全意在对方身上,无比决绝毫无保留。
丁小真此时没有心力去思索自己内心那青涩的情感,她更担忧的是,昨晚顾亭西望气之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怎会突然真元外泄,全身热气蒸腾,血气成雾。
而此时,只有老者能够解答她的疑惑。
听到她的担忧和疑问,老者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道:“这是一种病,等他醒来再说吧。”
丁小真还想再问,这是什么病?怎会有如此不可思议的症变?他这病已经被您治好了吗?但也许是出于对老者的敬畏,她想了想,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
……
顾亭西醒来之时,已是午后,丁小真靠在他的床边睡着了,脸上犹自挂着泪痕,脸上愁郁凝聚,似乎睡梦中仍有烦恼。
他感受到身体有很大的问题,轻轻一动便觉四肢百骸疼痛欲裂,仿佛生了一场大病,唇舌间更是燥热干枯,似乎全身没有一丝水分。
他有一些疑惑,但并不是全然不记得昨晚的事。
他想起自己望气时见到的那片接天连日的汪洋血海,记得自己的神识被拖入血海之中沉沦不已,也记得当时自己身体里仿佛有地狱幽火在熊熊焚烧,似乎要将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周身血液全部焚烧殆尽,把自己烧成一具空壳,最后连皮肉也不放过。
在濒临死亡之前,有一股冷厉的能量从头顶浸入自己的身体,开始压制平复那些地狱幽火,让自己被烧的极尽干枯的血管和器官一点点褪去高温,回复正常。
按道理他不可能如此清楚自己身体内部的状况,但昨晚他处于神识外放的望气状态,虽遭巨变,但神识对身体内部的感知却依稀存在,没有彻底断绝。
也正因此,他此时醒来,才这么冷静,而且隐然间已经明白,自己身体出现了巨大的问题。
随后的几天,老者不知从何采来泛着寒气的冰草灵苗,配着其他数十种叫不出名字的珍稀药草,每天两副给他熬着药,每回药汤入口,全身那股燥热的气息都会被降低几分,经脉血管里被幽火烧伤的创口,也在以一种缓慢而明显的速度恢复愈合着。
这日吃完药,老者开始对他讲述他身上到底出现了什么状况,丁小真也在一旁听着。
老者第一句话便说:“你本就是一个死而复生的人。”
顾亭西微微沉吟,想起了当时在奉安城外小河之中,被将军府派出的修行者一剑穿心的那个夜晚。丁小真并未太过惊讶,她之前便已听顾亭西说过他的身世,以及如何跟老者结识。
老者接着说道:“当时你心脉断裂,按理来说,本就没有任何手段可以救你。”
顾亭西沉默,丁小真神思恍惚。
是的,这世上本就没有听说过任何起死回生的传说。
连传说都没有,更何况现实。
“但,那位救你的长辈,她却有一种能够起生回生,重续心脉的……神药。这也许是天底下,唯一能令人死而复生的东西了。”
顾亭西和丁小真都注意到老者顿了一顿,才说出了“神药”这两个字。他们以为这是因为老者很难找到合适的字眼来形容这种能让死人复生的事物,最终考虑之后,只能用有些俗气却相当贴切的“神药”二字。
老者继续说道:“这种药,从古自今就没有人真正使用过,连我也不知道,用在你身上,究竟会发生什么样的效果。”
“但是,没有太多意外,这药果然把你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
顾亭西听到老师的讲叙,心中开始有些确信,或许老师真的不是在推脱恩情,说不定他口中的那位“长辈”,真的确有其人。因为通过这段时日的相处,他感觉以老师淡漠超然的性情,根本不是那种会在乎世俗恩义牵绊的人,自己是否当他是救命恩人,他根本毫不在意。救了便是救了,没救便是没救,是他人救的便是他人救的,没有任何需要矫揉扭捏,自谦推脱之处。
“可正因为这药蕴含超越世人理解的神力,即便帮你重续心脉,起死回生,但仍然有数之不尽的庞大能量积蓄在你的五脏六腑周身血脉之中。这股血元能量之庞大,远超一个普通修行者的身体所能承受的范畴。一旦这股能量被引动爆发,你的身体就会出现大问题。”
丁小真微微张着口,似懂非懂,转头望向顾亭西,眼中顿时生出哀楚忧伤的神色。
顾亭西静静听着,心中有一瞬间的恍惚,似乎老者说的是别人的事情,跟他无关。
但他很快便反应过来或者说接受了当下的状况,他的眼神开始低垂,右手习惯性的摸了摸左手小指的断指处,他的脸色看起来还很平静,但丁小真却知道他心中却绝不平静,因为他平时一旦不安,便会下意识的去摸那节短了一截的断指。
实际上正是如此,顾亭西此时的内心很复杂,他没有想到,自己虽死里逃生,但原来终究还是埋下了这等隐患。
老者的声音微微低沉,在房中却无比清晰,“这两年来,这股血元在你的身体里安静潜伏,没有任何发散,连我也没有察觉出异样。但这显然只是暂时的,直到昨夜你引神识望气,开始有天地元气进入你的体内,这便好像是在一片油海之中投入一点火星,瞬间便成燎原之势,点燃了你周身血液中那股沉睡的血元,差点便将你整个人烧干。”
老者眼神仍然淡漠深幽,似乎并不是非常在意自己所说的事,也不太在意顾亭西的生死。但两人都没有多想,因为老者的性情一向如此,淡漠如水,更是因为他们正在花绝大的心力去处理此时听到的却绝难接受的现实。
这番话虽不可思议,却并不难理解,联想起昨晚自己身上发生的状况,顾亭西很容易便捋清了当中的逻辑,并想到了一个至为关键的地方,他问道:“老师,倘若如此,岂非我只要一修行,引天地元气入体,便会气血燃烧而死?”
这个问题并没有什么新知,只是把老者说过的话总结了一遍,老者没有回答他,只是点了点头。
丁小真却忍不住又将这个关键的要点说了出来:“那岂不是说,少爷此生绝不能修行!一旦修行,便有生命危险!”
顾亭西心中无比沉重,却还是艰难的对她笑了笑,示意她这不关她的事。
因为丁小真看着他的眼神已满是自责,是她教顾亭西荒宗的练气总诀,是她将顾亭西引上了修行路,当然也是她导致顾亭西昨晚气血自燃,差点身死。
顾亭西有些担忧的拉着她的手,说道:“你本就不知道这一切,况且是我非让你教我修行的,这根本就不是你的错。”
然而他越是温柔,越是第一时间顾虑丁小真的感受,丁小真便越是伤心难抑,心想你都这样了,不担心一下自己的身子,却还来安慰我。
她一时又是感动又是自责又是伤心,眼泪扑簌簌的滚滚而下。
顾亭西用袖子手忙脚乱的给她擦眼泪,却如何止的住。
他无奈的说道:“怎么搞的好像是你有病一样,难道该伤心的不应该是我吗?”
丁小真噗呲一声破涕为笑,抽泣着说道:“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但转念想到他身体的病,又是无比伤心起来。
看着她又哭又笑的天真模样,顾亭西心中对此事的震惊与茫然,也冲淡了几分。
是的,哪怕再如何早熟,哪怕表现的再如何平静,但今天老者的话无疑给他的修行路划上了句号,他又怎能一笑置之。
他并没有过度担忧身体里的所谓血元是否会要了他的命,或许他已经死过一次,或许因为他曾经已经走过了那扇门,看到了那片死亡的阴影。正因为如此,死亡并不能给他最直接的威慑力。但这不代表他不惜命,相反他经历过死,方才深刻感受到生之可贵。
哪怕是在深山老林中过着遁世隐居的生活,他的心中也常常怀着淡淡的喜悦和感怀。他喜欢沙沙作响散发着竹叶清香的竹林,喜欢这座年深日久破落而温馨的小院,喜欢淡漠寡言却知识渊博修为惊人的老师,当然也喜欢在山道上振振有词非要赖上他的天真善良的丁小真。
他喜欢山中朴素却充满实感的生活,他喜欢这种真实活着的感觉,喜欢这种呼吸的感觉。
他深深的眷恋着生,但也并不惧怕死亡,只是不喜。
所以他当然不会求死,也就不能去修行!
但,不能修行,又如何报仇?不能修行,又如何成为天地间的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