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没有告诉顾亭西,他们要去什么地方,要做什么事,要见什么人。
顾亭西也许有疑问,也许有好奇,但老者没有明说,就代表他无需提前知晓,或者知晓了也没有用,所以他没有问。
看到这座凭空出现的小亭,看到这个中年男子,他心中的疑惑开始弥漫,他不太明白为什么老师说让他来解图,难道不是来看病的吗?
看到这名中年男子的一刹那,他以为这是一名不世出的神医,老师带他来求诊,然而两人之间的对话,瞬间便让他否定了这一猜测。
中年男子斜眼看着老者,显得有些轻蔑,他说道:“你这一脉的传承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三百年前那名姓傅的小子倒还看的过去,只可惜他天命不久,终究难承你的衣钵,这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想不到你竟直接带了半个死人前来,你究竟想干什么?”
老者脸上仍然清冷淡然没有任何表情,说道:“我已说过,我带他来解图。”
中年男子终于正过身子,对上老者的双眼,对视了数息之后,终于确定老者不是在说笑。
虽然他知道老者从不说笑,然后他的神情开始变的凝重,“如果我没有看错,这娃娃的气血有问题,活不过这一两天了,即便让他解了图,又有什么意义?更何况他根本没有丝毫修为,就是个尚未引天地灵气入体的普通人,如何能看这灵犀幻卷,这当中的凶险,你不是不知道。”
老者说道:“你说的没错,看也是死,不看也是死,那为何不让他看一眼呢。”
中年男子深深的瞪视着老者,确认自己实在看不透这个老家伙在想些什么。
他于是懒得多想,脸上露出无谓的表情,耸了耸肩,说道:“罢了罢了,爱看便看,真不知道你这个老家伙在想些什么。”
老者点了点头,把顾亭西放了下来,顾亭西此时虚弱无比,却是强自打起精神,老者示意他进入亭中观图,他没有迟疑,迈着无力的步子,走上小亭的台阶,来到中年男子的跟前,向中年男子行了一礼。
中年男子看着他颤巍巍的步伐,连上一节台阶都显得无比吃力的样子,不禁皱紧了眉头。
顾亭西向他行礼,他只是点了点头,然后把手中的卷轴递了给他,说道:“小娃娃,想看便看吧。”
顾亭西微微躬身,接过卷轴,中年男子指了指旁边的石凳,示意他坐下看。
顾亭西没有推辞,坐了下来,这才细细打量手中的这幅卷轴。
显然中年男子日日夜夜手不释卷,卷轴的纸张被长时间的摩挲,早已变的细润而光滑,可以看出是年岁颇深的古物,然而却没有半点残损,保存的极为完好。
他微一定神,便将卷轴拉开,入眼只见画卷中有无数墨线纷纭杂沓,显得凌乱无比,便如小儿无知,提笔乱画,看的人心情烦躁,有些眩晕眼花。
他闭了闭眼,等待脑海中的不适和烦闷稍微消减,这才又睁开眼来,重新审视这幅画卷。
然而这一次眼中所见却生出极大的不同,似乎那些凌乱的丝线轻轻动了起来,横直撇捺勾画出了无数个细小如蝇的字体。
顾亭西想要看清楚上面都写了些什么,可那些字又迅速散开,一笔一画轻灵的拆解,竟似乎在躲避他的阅读,却瞬间又组合成了新的文字。
顾亭西定睛看去,可那些文字又蓦然散架,产生了全新的变化,如此数遭,他便觉心神虚耗极深,意识开始昏沉,一口气提不上来,重重咳嗽了起来。
中年男子看着他的样子,心想灵犀幻卷神机莫测,灵犀万变,这孩子没有一丝修为,本就病入膏肓,只怕再看几眼,命火也要耗尽了,这老家伙带他过来,总不至于便是要看着他观图而亡。
他今晚行事如此反常,究竟想要做什么?
石台上夜风深寒,却无法让顾亭西感觉到一丝寒意,反而随着他声声咳嗽,牵动体内气血和五脏中的伤势,竟感觉身体又燥热了几分,无数细微的疼痛从身体内部传出,他知道自己又有无数细小的血管爆开,正在体内淌着血。
他知道老师既然安排自己来此观卷,一定有其深意,强忍着身体传来的疼痛,打起精神,视线重新落在卷轴上。
然而这一回,看到的却非丝线,也非字迹,而是无数浓淡不一的墨色,显得淡雅而隽永,幽幽藏着无尽的图画与景致。
那淡淡的起笔,仿佛空山新雨后的一汪沉璧清泉,蜿蜒流逝,画出一条曲折环绕的线条,又汇入一条浩浩汤汤的千里大江。那稍重的片片墨色,恰似拔地而起的高峰危岭,在大江的一侧,远近错落,高低延绵。
无数虚实飘忽的墨色,便如霞云雾霭,丝丝缕缕随风聚散,收放随心,逍遥随意。
山间那点点细墨,是穿云展翅的大雁,乘风扶摇,翩然自在。
山脚下的农田一格格,一道道,整齐划一,稻香扑鼻,农夫迎着夕阳,荷锄归家,老牛蹒跚,在稻草人的目送下渐行渐远。
顾亭西发现,此时眼中的卷轴变成了一幅真正的画卷。
或者用画卷形容也根本不妥当,因为这他先前看到画面,仅仅只是卷轴中的一个小点,但已蕴含着海量的生机与变化,若是穷尽全图,又能看到怎样的场景呢?
这不是一幅画卷,不是天地间的一个视角,而就是天地本身。
这幅卷轴一展开,便是一方天地。
这是个无比荒唐的感知,但顾亭西此时基本已能确认自己的判断,他觉得极其不可思议。
中年男子看到顾亭西的神情,自然知道他悟到了什么。
但他没有太多惊讶或者赞赏,能够展卷见一方天地,这并不算多么了不起的天赋与能耐,事实上能来到这座亭子里的人,千万年来哪个不是天赋卓绝悟性奇高之人。
仅看一眼,中年男子就可以确定,这个病恹恹的小娃娃,轮资质比起之前千年间来到这亭中的人,只能排在尾段,连中等都够不上。
但接下来顾亭西的行为,却让他真的感受到了一丝惊讶。
因为顾亭西又抬起头来,从画卷中收回了视线,闭上眼睛思索着,并没有如他所想的,被卷轴上的一方世界摄去了心神。
这确实是极为少见,他十分清楚,头一次见到卷中天地的人,都会被那方天地的气息摄住,沉浸其中,往往数日不得解脱。
即便有人能以绝大定力挣脱出来,也无疑要大大损耗神识心神,至少也需跟灵犀幻卷上的摄魂之力抗衡一番。
但是顾亭西显然根本没有任何神识抗争的迹象,他想看,低头便看,觉得卷轴摄心太重,便收回目光,闭目养神,竟是这般恣意自由。
想看便看,不想看便可不看,这简直有违常理。
中年男子震惊的想着,以自己的境界,当然也可以轻易做到,但这个孩子根本就是个普通人。
这又是为什么呢?难道他尚未修行,便已道心稳如磐石,但怎么看都不太像。或者他的神识有何特异之处?
然而接下来,在感受到顾亭西的神识离体而出,遁入卷轴之后,他当即沉默了下来,他明白了老家伙带这个孩子过来,果然有他的道理。
这个孩子不过用了数刻时间观卷,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障碍,就打开了灵犀幻境,进入卷轴中的世界,如此速度,这一千多年来,又有哪个人可以做到。
他望向老者,说道:“这个孩子,倒很有些古怪。”
老者也十分清楚顾亭西身上发生的事,说道:“这是那人选中的孩子。”
那人是哪个人,老者没有明说,中年男子却听懂了。
他耸然动容,望向顾亭西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复杂,他想不到,竟是如此。
……
顾亭西仍然保持闭目养神的姿态,双手半悬半展卷轴,全身诡异的一动不动,似乎时间在他身上突然发生了停顿一般。
夜色越来越深,中年男子知道顾亭西既然已经进入灵犀幻境,便轻易不会醒来,一时有些索然,说道:“看来今晚我是无卷可观了,正好你几百年没来,不如陪我下盘棋。”
老者没有回答,微一沉吟,说道:“那四个人,应该已然感觉到什么了。”
中年男子望了望天,脸上又现出那种轻蔑傲然的神色,说道:“兰山上那个花匠,种花种了几千年,比我观卷的时间还长,始终不敢迈出那一步,就是个没用的废材。”
“灵族那个老家伙,看着挺吓人,其实最是胆小怕事,谨小慎微,躲了几千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至于西海那个人已经几百年没出现过,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即便没死,可他就是个疯子。而古族的那个石头人,摇摆不定,连自己究竟想怎么样都搞不清楚,左右是没什么作为的。”
他张口之间,竟似没有将老者提及的四个人放在眼里。
老者神色空默,看不出任何情绪,说道:“他们四人,终究是关键。兰山那个花匠心思最重,盘算最深,目前也许已经开始有所动作,灵族的那人最擅长隐忍蛰伏,这样的人不可不防,西疯子行事无忌,任心随性,实则最是凶险……”
两人数百年没见,虽都不爱交谈,却也有一些必要的信息需要交代提醒,老者正讲到要紧处,中年男子突然振腕长叹,说道:“不行不行,这步棋下错了,不算不算。”
老者面无表情,哪里肯让他耍无赖,“下子无悔,方为君子。”
中年男子心有不甘,“谁爱做君子谁做去,这步必须悔。”
老者说道:“君不君子也就罢了,你棋品这么差,下回不跟你下了。”
中年男子双手一摊,无可奈何的说:“几百年才碰见你来一局,你让让我怎么了。”
老者哪里肯:“那你怎么就不让让我呢?”
中年男子有些急眼了,“你怎么老是这么冷冰冰的不近人情呢。”
总之,两人的对话跑的越来越偏,逐渐脱离了一代宗师的威严肃穆的风范,就像两个相识半生的老友一般争锋相对零碎拌嘴,或者说,像胡同里大树阴下摇着扇子下围棋的两个乡下老头。
但他们的棋盘,却比乡下老头的瑰丽壮观的多。
两人不论是谈论世间大事,还是无聊拌嘴,这盘棋其实都紧锣密鼓的对弈着。
棋盘不在小亭里,不在两人身前,而在天上。
如果有哪一位神灵站在天穹之上往下看,便能看见,纵横相交各十九条云线,凝聚在落槐山的天空之上,形成一幅横跨数十座山头的巨大棋盘。
在两人说话之间,棋盘上又有云气凝聚成团而为白子,而颗颗浓黑如墨的黑子,则是从夜空中摘取的一抹抹夜色凝聚而成。
中年男子执白子,老者执黑子,两人一边说着话,而头顶的百丈棋盘上,黑白厮杀,攻守进退,时刻不曾停歇。
每一颗棋子落下,或被吃掉,都引动剧烈的天地元气波动,一阵阵罡风在山中穿行,穿过幽暗的山林,激起阵阵涛海,哗哗作响。
山脉之中,无数气息强大无比,恐怖至极的生灵异兽,昂首看着天空中那张不可思议的巨大棋盘。
哪怕它们灵智再高,也不可能懂得人类的棋局对弈之道,但他们却能敏锐的感觉到天地元气被那两道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力量,以超出它们所能理解的神妙手段搬动驾驭,生出各种奇异的天象和变化。
令它们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危险和警惕,却不敢高声吼叫,以示抗议,生怕惊动那两个强大到令它们感到恐惧的人类。
两人的对话开始回到顾亭西身上。
“这个小娃娃体内那古怪的血脉躁动是怎么回事?”中年男子问。
老者说道:“他的身上,有一滴那人的神魂真血。”
中年男子沉默了下来,脸色数次变化,许久才说道:“那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老者叹了口气,没有回答,不是不愿回答,而是这个问题本就不好回答。
中年男子转头望向仍然僵立不动的顾亭西,说道:“即便如此,这个小娃娃没有任何修为,神识就算不俗也极有限,终究很难从灵犀幻境中走出来,无法破境而出,那便只有死路一条。”
老者没有说话,虽然按照常理是绝无可能,但,他隐隐感觉,也许真有奇变发生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