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丁小真所说,人皆有命魂,却不在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奇经八脉之中。
幽藏命魂的所在,便是天府。
普通人一直到死,都无法跟自己的天府产生感应,无法感受到自身命魂的存在。而修望气境,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通过独特的禅坐和结印,让自我意识剥离出自己的身体,从而感知着冥冥中的那道指引,找寻自己的天府所在,推开那扇门,让意识触碰自己的命魂。
当自我意识跟命魂结合,便会凝练出神识,而后通过神识见天地,望元气,也便迈入了修行者的第一道门槛。
事实上,哪怕有无数先贤大能留下诸多望气功法,还有无数玄妙的禅坐和结印法,但这世间能成功感应到自身天府所在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
在过往无数年里,在历代修行者前仆后继的尝试之后得出的结论,只有那些天生命魂极其强大的人,才比较有可能望气成功,命魂越强大,天府与自我意识的联结越强,那么凝练神识的成功率就会大幅度提高,甚至凝练出神韵极高的神识,非但望见的天地元气神妙无比,甚至在之后的修行都可以突飞猛进。
然而先天命魂强大到适合修行的人,往往是千中无一。绝大部分渴望修行的人,都卡在了这一步,哪怕掌握着最玄妙的望气功法,但根本无法让自我意识找到自身天府,似乎天府与自身连接的那条丝线太过缥缈,太过纤细,根本无从找起。
有些深山中的隐士,一朝枯坐便是数十载,一直熬到须发皆白,也无法叩击天府,凝练神识,一生岁月尽成虚度。
甚至曾经有一段岁月,无数大修行者们都在研究,能否通过何种方法锤炼普通人的命魂,增强魂力,从而提升望气成功的概率,但无数境界高妙的大修行者究其一生刻苦钻研,却无不指向同一个结果,那就是命魂先天而生,其强度根本无法通过后天干涉。
也就是说,一个人能否修行,本质上从他出生之时,就已注定,绝无任何更改转圜的可能性。
每一个能够修行的人,本质上都是受上天眷顾的人。
所以小院中的两人,此时都有些紧张,顾亭西内心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受上天眷顾的一员,还是早在出生时就注定与修行无缘,而丁小真一心盼望顾亭西能望气成功,反而更加紧张。
但多想无益,顾亭西只是三个呼吸之间,便发挥出远超同龄人的宁定,让自己彻底的平静下来,然后眼观鼻,鼻观心,全身心的放空沉寂,一切纷繁的思绪如风送尘,飘然远去,脑海中干净纯粹,无思无觉,全身因为特殊的禅坐方式和别扭的结印而产生的不适感,也在下一个瞬间消失无踪,似乎这具有些酸痛的身体,本就不是他的。
丁小真有些惊讶,她看着不过数息之间,便是进入禅定状态,清净有如老僧的顾亭西,有些不可置信,想不到难倒无数荒宗入门弟子的“无思意”,顾亭西竟然一闭眼就做到了,这是何等沉静的心神,全然不像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倒像是枯坐冥想了数十载的老修士。
顾亭西的意识慢慢开始变的淡薄,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似乎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在哪,也不记得自己应该有躯体。
周围是如墨一般的漆黑,他却不觉得暗,因为他没有眼睛,因为他不记得天地之间曾经有光,仿佛绝对的黑暗才是天地的本质,仿佛他自存在起便置身于无穷的黑暗之中。
他的意识彻底陷入无知无觉的奇异状态之中,在无边的黑暗里无声的沉浮着,逡巡着,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无意识的跟随黑暗的气息涌动向前。
但他什么也没有遇到,只是无意义的前行,一直到,黑暗里刮起了一阵无声的狂风,或者是黑色的潮水,总之无色无声无形也无影,只有沛然的力道,将他的意识送到了极远之外,不知被这道非风非潮的力量送到了几千万个世界之外。
然而黑暗终究没有边界,此处的黑暗与彼处的黑暗又有什么不同?他的意识没有感受,没有思考,不会害怕,极黑之处又有狂澜,于是他随澜而去,紧接着天降巨力,如山压顶,可他的意识没有形体,却随着这股力量不住下坠,无尽下坠,因为天也无极,地也无极,于是千千万万年,下坠之势都不会消减。
但黑暗的世界里,没有千万,也没有年,数字与时间在这里都没有意义。
然后又有一股横向的力量,将他的意识推出了这片天地,进入了另一片绝对的黑暗。
黑暗却非虚无,有风生,有水起,有雷动,有电飞,唯独没有光,顾亭西的意识在黑暗万界中不住承受着天地万象,但他的意识既非具体存在,也无所谓湮灭。
就这样,他的意识不知道穿行了亿万个黑暗空间,终于无法再前行,隐隐然有一条丝线,将他牢牢牵住,丝线的另一端,在无数亿万空间之外,这条丝线看不见摸不着无从感知无从索引,却分明存在,让他的意识无法再往前分毫。
于是他的意识往丝线的另一端,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是的,他的意识睁开了眼,于是黑暗中就有了眼。
他的意识想要看一看,于是黑暗中就有了一束纯净的光。
这道光,穿越千百万亿个世界,来到他的意识之前。
于是,他的意识想要思考,思考什么是光,思考光从何处而来,思考光路的尽头都有什么风景,于是他的意识便有了思想。
他想要去光路的尽头看一看,于是他的意识有了飞行的能力,于是他进入了那条笔直光路,无声飞掠,无所谓快也无所谓慢,因为这片天地没有速度。
但是他感觉有些焦急,想要快一些,于是这片天地开始有了时间。
也许是亿万年,也许是十来息,总之这片天地还没有形成对时间的感知维度,而顾亭西的意识,却已经来到了这道光路的尽头。
那是一扇门,白玉为阶,青石为户,圣洁纯粹的光线,便是从这道门上散发出来,凝聚成穿越万世的光路,引导着顾亭西的意识来到这里。
那扇门,看起来是这么的熟悉,这么的自然,仿佛生来便抬头可见,青石门散发着柔和广阔的气息,与周遭死寂的万世黑暗形成鲜明反差。
他有些好奇,有些冲动,忍不住想要往前站在那白玉石阶之上,于是他有了脚,他想要推开这扇门,于是便也有了手。
顾亭西站在白玉石阶之前,心中有着淡淡的喜悦与期待,仿佛游子归家,温暖尽在眼前,他没有犹豫,掌心触摸着那仿佛熟悉的青石门,微微冰凉的质感,轻轻一推,高约数丈的石门没有任何重量,应声而启,向两侧分开。
顾亭西看到了一座小小的庭院,却有山水亭台掩映其中,一方清池旁,一个少年在阳光下微仰着头,柔和的光泽在他年轻的脸庞上跳动,少年一身青衣,含笑看着他。
他认出了他,他也认出了他,于是他们向彼此走去,拥抱着彼此,光线越来越强,越来越明亮,甚至比太阳还要强盛,几乎掩盖了一切,却一点也不刺目,依然柔和,依然温暖,让人心神宁静,无思无虑。
顾亭西睁开了眼,听到了山中几声错落的鸡鸣,夜色尚未完全退却,夜露有些微凉,从青翠的竹叶尖垂落,滴落在他额间,带来些许冰凉,他眨了眨眼,看见丁小真坐在他的对面,膝支着手,手支着头,竟就这么睡了一夜,想是顾亭西一直没有醒来,她困意来袭,忍不住睡了过去。
顾亭西看着她,嘴角有一抹浅浅的笑意,起身伸了个懒腰,舒展了一下筋骨,打算把丁小真抱到房中去睡。
可刚一挪开她的手,丁小真就惊醒了过来,她微微迷惘的看了看四周,再看见顾亭西,突然想起了什么,叫道:“少爷,你叩击天府凝练神识成功了吗?”
顾亭西想了想,有些不是特别确定的点了点头。
丁小真开心的手舞足蹈,说道:“我就知道少爷你一定行的。”
……
……
虽在院中禅坐了一夜,但顾亭西昨夜天府洞开,成功引命魂而凝神识,此时自觉神清气爽,思虑洞明,精神竟是前所未有的好。
为了奖励顾亭西,丁小真特意将前些天打的山鸡烤了,又做了几盘硬菜,煮了锅大白米饭淋上汤汁,两人无比丰盛的吃了一顿豪华早晨。
顾亭西说起昨晚叩击天府的经过,丁小真听着恍然出神,实际上每个修行者凝练神识所感知到的场景都不尽相同,很难从这些精神感知里判断出修行者神识的强弱,然而仅仅是用了一夜便成功叩开天府,这样的例子虽非独有,却也极其少见,至少丁小真在荒宗的数年时间里就从未见过,由此可见,顾亭西的修行资质也许极强也未可知。
虽隐隐有所猜测,但两人毕竟见识浅薄,没有特别当回事,殊不知这要是放在外面任何一个修行宗派,像顾亭西这样一夜凝神便成功的弟子,只怕要被宗门里各位师长争相抢夺,非收为亲传不可,有此资质,若是稍加调教,来日必能承其衣钵,成为一代大修,将师门传承发扬光大。
……
……
成功凝练神识,仅仅只是第一步,此时还需以神识望天地,见元气,才算真正踏入望气境。打铁趁热事不宜迟,顾亭西午后特地上床好好睡了一觉,准备当晚便凝神望气。
入夜,月朗而星稀。
两人仍旧坐在小院之中,修行虽未必不能在室内,但两人明显都是摸着石头过河的修行界小白,害怕房屋四壁对天地元气有所阻隔,为了保险起见,这两晚都选择了在室外小院空旷之地。
顾亭西端坐在蒲团上,这次无需特定的禅坐法,而是凝神静气,自照内观,幽幽天府中那扇青石魂门无风自启,在他的感知之中,他的神识缓缓飘出天府,来到这座小院中,静静看着自己凝神打坐的身影,以及一旁支着头表情紧张看着他的丁小真。
头一次运用神识,超然身外看着自己,这种感觉很是奇特,也有一些怪异,很多人修行者在第一次自观,以第三者的视角观察自己之时,都会产生既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感觉,惊觉原来“我”,是这样的“我”,明明十分真实,但跟惯常自我认知的“我”,又有很多的不一样。
顾亭西此时也生出了相同的感受。
然而他的神识没有过度停留,便是向着夜空深处飞去。
他的神识越飞越高,天穹如幕,无数星光像九千玄界之外闪烁的眼睛,冷然的看着他。仿佛近在眼前,却永远无法临近,永远保持着一道银河的距离。
星光越来越盛,他的神识收回了望星的目光,以跟满天繁星同等的姿态,俯瞰大地,眼中所见,绵延一千余里的落槐山脉,像两片大地互相碰撞挤压而成的褶皱,形成高高的隆起,一处处峰顶直冲向天,像一把又一把直指天空的剑,显得桀骜不驯,又骄傲无比,这种居高临下的视角从所未见,很是壮观。
登高才能望远,超然世外,才能见大千世界。
所有人在初次望气之时,神识必然都会无意识的飞临万丈高空之上,仿佛冥冥之中有一股神奇力量的牵引,又似乎九天之外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诱惑。
而飞的越高,代表神识越是凝练,越是强大,届时看到的景致,也越发宏伟,辽阔,壮观。
顾亭西觉得自己的神识应该不算弱,但具体有多强,却没有一个清晰的概念。
他的神识越飞越高,越飞越远,身周的云气不断往身下坠落,一直到高无可高处,连落槐山脉在眼中都变成了一条不大的蜈蚣,而西川郡南边的方向,还有一座如蛇盘曲的古老山脉,那是庭山。
这已经是处于世间巅峰的大修行者,都未必能够飞临的高度,整片西川郡尽收眼底,大地山河城池道路星罗棋布,夜色中点点灯火细小如荧,虽肉眼难见但在神识的感知里却清晰无比,无数宏伟的景观,此刻都微缩成指甲大小,此时的大地,似乎是一幅铺开的立体画卷,无比真实,细致入微,却又因为过于真实而充满着强烈的不真实感,让顾亭西的神识有一些恍惚与震撼。
他的神识一直在高升,不知到底上升到了何种高度,只见身边的云气丝丝缕缕的变得稀薄,直到完全消失不见。又过了许久,身周万里天穹浓黑如墨,辽阔无边,顾亭西感觉自己的神识开始有些虚渺,那种跟本体隐约的关联开始减弱,他意识到,自己能达到的极限高度,应该便是这里了。
随后他只用了一息的时间,便将俯瞰大地画卷的震撼挥之脑后,真正做好了准备,他没有任何犹豫,毫无保留的打开神识的感知,望向身下的这片大地。
这不是简单的看,而是真正的望。
于是云彩消失,于是天空不见,于是月色遁藏,于是星辰绝迹,于是万里山河化作滚滚洪流,于是惊天动地的轰鸣声振聋发聩,让顾亭西的神识瞬间变得恍惚。
顾亭西沉默的看着眼前的场景,震惊的无法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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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