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元气，并不能被肉眼所见，无形无质无声无色。
不能得见，只能感知。
修行者在凝练神识之后，第一次用神识感知天地元气，往往是无比震撼的一幕。
天地元气会以修行者同频共振的方式，在修行者识海之中形成如海市蜃楼一般的投影。
而几乎没有哪两个修行者会见到同样的画面。哪怕是同一片天空，云蒸霞蔚，星动月移，日夜交辉，时时刻刻分分秒秒，这片天空从来没有一刻跟上一刻相同。
更何况，天地元气在识海中的投影从来不会遵循某种符合现实逻辑的想象，这必然是一个超出人类常识的神奇画面。
无数望气成功的修行者们在事后的诉说，都证明了这一点。
不论你看到的是日月颠倒的天地，还是天方地圆的世界，还是天河倒灌的神迹，亦或水火交融的奇景，都自有其道理，至少不会让顾亭西太过震惊。
然而已然有一定心理准备的顾亭西，终究还是低估了他识海之中将要感知到的一切。
如果神识有眼有口，那么他这时一定是目瞪而口呆，痴痴然不知所云。
在他的感知之中，他的身下，此时是一片巨浪涛涛，深不可测，接天连地的茫茫血色海洋。
数之不尽的血色巨浪，奔腾咆哮，似乎要将天穹吞没，即便神识没有嗅觉，但顾亭西似乎已经闻到了那股天地间无尽浓郁的血腥气，红到极致的大海，反而透出一种浓重到极点的暗调，连天空也染上了无边的血云。
一轮落日，在海平线上，缓缓沉沦，血红的仿佛魔神的脏器。
如此诡异血腥的场景，仿佛末日，仿佛地狱。
是的，这是一片由鲜血汇聚而成的海洋。
遮天蔽日，无穷无极的鲜血的海洋。
哪怕再有心理准备，哪怕道心再如何宁定，在看到这样一幅恐怖的画面时，顾亭西的神识还是顷刻间便紊乱起来，深陷这片血腥的大海带给他的剧烈冲击和震荡之中。
然而不待他有片刻思考，他的神识便向着这片汪洋血海坠落，几乎如离弦的箭一般迅速，根本不受他自身意识的控制。
仿佛神识基于某种天地规则自行其事，又仿佛是这片汪洋血海对神识有一种可怕的牵引吸附的魔力。
如果神识能惊呼，顾亭西此时一定骇然长啸，不惜喊破喉咙，一舒心中的骇异。
他的神识一下子堕入血色云海之中，拉起长长如丝绵般的一缕云气，又瞬间从云层底部破出，像一块天外投来的石子，投入天地间唯一的汪洋血海之中。
仿佛有噗通一声，他的神识被无尽暗红的血水淹没头顶，血水瞬间灌满他的胸肺。
是的，此时的他仿佛不再是虚无的神识，而又变成了拥有实体的本尊。
他没有时间思考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血水瞬间便挤掉了他胸肺间最后一丝气息。强烈的窒息感让他的神识瞬间模糊，他慢慢往下沉去，头顶的光线越来越弱，暗红色的血水慢慢在他头顶晃荡，颜色越来越深，越来越暗，血红便成暗红，直至最后终于变成绝对的暗黑，顾亭西的神识，仿佛在这片血海中永远沉沦，万劫不复。
……
……
丁小真完全不知道顾亭西发生了什么事，按她有限的对凝神望气的理解，本不该有任何意外发生，练气总诀中没有记载，荒宗之中也从没听过。
叩击天府，凝神识望元气，命魂强大者能成功，而命魂孱弱者会失败，历来如此，却从未听说在这个过程中会面临何种凶险。
然而顾亭西在释放神识，凝神望气之后，不过半个时辰，他突然面露极度痛苦之色，浑身簌簌发抖，倒在了地上，蜷缩在一起，不断痉挛抽搐，冷汗潺潺，如雨如瀑。
丁小真脸色大变，上前想将他扶起来，然而顾亭西全身不断抽搐，力气更是一下子变的极大，竟让丁小真无法控制他的身体。
突然他双眼睁开，一把坐了起来，眼中一片血红，竟如要滴出血来，煞是妖异。
同时一道恐怖的元气振动，以他的身体为中心，向四周轰鸣着扩散而开，力道之强，直接便将本就残破院墙推倒。
元气波更是如长鞭疾挥，将丁小真如断线纸鸢般高高抛起，砰的一声，落到数丈之外的菜田之中，压倒数片白菜。饶是她如今已是望气初境，身体强度比普通人更高一线，也摔的头晕眼花。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感觉胸口闷塞，喉咙一甜，一口鲜血忍不住喷了出来，原来从顾亭西身上扩散出来的元气波，竟瞬间让她受了极重的内伤。
然而她此刻心中只有对顾亭西的深深担忧。
她挣扎着爬起身来，向顾亭西欺近。顾亭西虽睁开了眼，但面色僵直，眉心紧蹙，满脸盗汗，只有无尽痛苦之色，似乎根本没有恢复神智。
他不断的在地上抽搐翻滚，紧接着一股热气从他身上蒸腾而起，瞬间将他脸上身上的汗水蒸发一空，便连身上被汗水浸透的衣服也瞬间干透。
丁小真哭着叫道：“少爷，你这是怎么啦！”
她再次来到顾亭西身边，想要抱住他，可双手刚一碰到顾亭西的身子，手掌却突然传来极其强烈的热量，瞬间将她灼伤，五指掌心火辣生疼，竟是红红肿起，似乎被开水生生淋了一下般剧痛连心。
丁小真却对自己的伤无知无觉，看着顾亭西的双眼满是慌张凄楚和绝望。眼见他全身肤色开始变的红艳无比，皮肤开始变的通透轻薄，无数毛细血管纤毫毕现，似乎连流淌其中，此时宛如滚滚岩浆一般的红色血液也看的一清二楚。
丁小真无来由的感觉，顾亭西身体中的血液似乎滚滚沸腾了起来，温度之高，完全超出人体所能承受的极限，他全身已经见不到哪怕一滴汗水，无数水汽从他的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中蒸腾出来，将他笼罩在一片白雾之中。
不过是十数息之间，氤氲着他全身的水汽开始变了颜色，从雾白转为略带微粉的颜色，而后微粉又转为淡红，而后红色继续加深。
丁小真瞬间反应过来，这时他全身水分蒸干，开始有血液被身体里不知因何而起的庞大热量给蒸发了出来。再这样下去，只怕不用一时半刻，顾亭西就要全身血干而死。
一想到顾亭西转眼便要死去，她内心如堕冰窟一般冒着寒气，一股深深的恐惧瞬间扼住了她的咽喉，便是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就在这时，小院中的半空中突然出现了一道微小的电光，这道电光并不如大自然中的自然闪电一闪而逝，而是凝固在虚空之中，然后缓缓拉长，像帘幕一样向两边拉开，一双充满褶皱和老人黑斑的手从这道闪电的根部伸出，然后是胳膊，再然后是身体。
空间似乎被拉开了一道口子，一道如山般高大的身影，从闪电撕开的空间裂缝之中走了出来，正是消失了数月之久的老者。
他的脸上依然淡漠深邃，幽幽犹如天穹星河，看不出任何表情，然而眉间那一抹隐晦的凝重，才透露出他不惜施展撕裂空间的无上神术回到院中，那份真实的担忧和焦急。
他没有看向顾亭西一眼，而是大袖一挥，整座小院瞬间便有一股无形的屏障生成，像一个看不见的圆球一般，从天启而至地合，将小院的房舍和院中的三人包裹了起来，隔绝了从顾亭西身上隐隐开始散发出来的某种气息。
不是他的血气，而是另一种，微妙而浩瀚的气息。
老者皱了皱眉，他感觉到，哪怕自己不惜瞬间爆发修为，从数千里外赶至，迅速张开结界，然而还是有一丝微不可察的真血气息飘入空中，融入云气，向整片大陆扩散。气息虽弱，但无尽缥缈，他稍微来迟了一步，便再也无法阻止那道气息流失。
但他瞬间便是释然，既然已无法挽回，那么一切便是因缘注定。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