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生生之德或德性生活价值提升的意义上说,人类审美精神的思考,必然关联着道德问题。道德问题与人类审美精神的思考,使人对世界充满了信心,在美德伦理和诗性伦理中,人们对生活丰富性体验直接包含着美学精神,因为在思想者看来,处处有良知,处处有仁义,这就是一个“诗性的世界”。古代哲学家非常强调与审美相感通的道德境界,特别是“尧舜气象”和“孔颜乐处”,历来为中国士人所称道,正如牟宗三所言:“然每一圣证,虽可相视而笑,或喟然而叹,以相喻解,然而内在于各圣证之本身说,皆是一绝对之圆满,而圣人皆是无对者,永远自我作主者。即使圣人忘我,无人相,无我相,然亦永远是浑一无对,法体自尔,而此即是超然之大主。”“圣人气象同天地。天地无对,决不会有一个跳出天地而外于天地之天地。”从中国哲学对美学的把握中可以看出,中国哲学的体验精神与道德追求,本身就是哲学与美学相统一的思维。
基于此,汤一介曾“借”田缅尼卡关于中国文化的论述来探讨哲学文化问题,事实上,就是泛美学的思考。他说:“崇尚自然,可以解释为,在中国文化中把自我看成是一和谐的整体,这说明它有追求自然和谐的观点。体证生生,可以解释为,在中国文化中,把人和自然看成是和谐的;德性实践,可以解释为,在中国文化中认为人与人之间应该是和谐的。”这样的思考,就是人类审美精神的自由表现。先秦伦理学和宋明理学,有关道德实践的看法,都可以作人类审美文化精神的理解。例如,孔子的仁与礼,孟子的义与勇,荀子的去蔽与化性去伪,朱子的德性之知与持敬之知,阳明的致良知与本体功夫,都是从生命整体出发,把美善关联在一起。
从精神生命的神性沉思中,从神圣生命的诗性价值出发,人类审美精神的思考,也关联着宗教问题。宗教是关于神和信仰、灵魂与轮回的学说,这些问题,都涉及神秘的内心世界,甚至要涉及神话思维问题,因此,关于宗教之思考,可以深化美学的理解。从佛教禅思与生命哲学的比较关联中,阿部正雄指出:“按照非人类中心主义观点,轮回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是无穷无限的。这一无穷无限之界就是‘生界’,正如‘众生’一词所表示的,人和其他众生在此界内不分彼此。这意味着对于人的本质和拯救,佛教并没有给予人以特殊的和超越于其他众生的地位。”“佛教,在这一点上与基督教迥然不同。如《创世纪》故事表明的,基督教指定人负起统治其他一切创造物的任务,并把这归诸只有人才具有的上帝形象,通过它人才能不像其他创造物而直接响应神谕。这里,可以看到基督教里在创造物中间的人类中心主义。”虽然基督教和佛教都首先关切人的拯救,但是,它们关于拯救的基础是不同的:在基督教中是个人性的,在佛教中则是宇宙性的。前者,人与上帝的个人联系是轴向的,以宇宙为圆周;后者,个人的痛苦及解脱在非个人性的、无限的、宇宙论范围中,甚至连神人关系,也包含在其中。佛教的立场表明,如果人自己能解脱生灭而证悟,那么,一切众生也以同样的方式解脱生灭而证悟,这是由于为人和其他生物共具的生灭本身完全被克服,真正的实在,完全被揭示。
一旦人实现了人人本具的可能性:佛性,一切众生,也就得到它们的佛性。据佛教的传说,释迦牟尼悟道时,激动地说:“奇哉,奇哉,何意一切众生,同具如来智慧德性。”这种对存在的体悟,对生命的领略,因其心灵的神圣化而具有泛美学意义。严格说来,宗教哲学和心理学,关于神秘体验问题的说明,关于圣境,关于神性的说明,皆使宗教问题本身具有了美学意味,也使生命问题扩散并贯通到一切精神科学之中去。
审美与自由相关,更与生命创造密不可分,它追踪文明的脚步,聆听文明的自由心声,故而,从文明历史意义上说,人类审美精神美学思考,也关涉文化价值和文化理想。历史、艺术、工业、语言乃至一切创造物,都可以纳入文化问题之中,尤其是民间文化,在文化学中处于特殊地位。文化问题,事实上,就是人类精神文明的本质问题,维柯、谢林、卡西尔、马林诺夫斯基、弗雷泽、泰勒等,在这一问题上相当有发言权,他们的解释,对美学也很有启发性。事实上,现当代美学探索,不少思想者,自觉地从这一角度契入美学思考中去。许多学者也注意从这一角度研究美学问题,正如卡西尔所言:“所谓的自然,是隐含在奇妙神秘文字后面的一首诗。我们若能破译这个谜,就会从中认出人类精神的奥秘,它在惊人的迷幻中追寻自己时逃离了它自身。”他还就语言、符号问题进行讨论,并指出:“神话是不可避免的,它是语言的内在必然性。如果我们把语言认作思想的外部形式的话,神话,就是语言投在思想上的阴影。只要词语与思想没有充分相符合,这阴影将永不消失。从最高的词意上说,神话是在文化活动的每一可能领域中使语言对思想施加作用的力量。”
文化追溯,就是进入日常生活的精神世界之中,就是对古老又恒定的宗教信仰与道德信仰等精神现象的描述,也是对原始的实证的文化材料的沉思,因而,文化学提供了美学的历史背景、精神复杂性和文化维度的依据,它给美学带来了生机与活力,尤其是关于艺术和文学的思索,给予美学最亲切的关照。人类审美精神的思考,关涉十分复杂的心灵问题、生命问题和语言符号问题,它给予心灵思考最大的文化空间和历史空间。随着精神空间的扩大,人们对美学的领悟,也就会变得深邃,这种泛美学思想所具有的后现代意义,在人们对未来还缺乏信心时,尤其具有启示意义。一旦人们自觉地从这些古老的心灵哲学和神秘思想中吸收一些养分,就有益于拓展精神空间。人类审美精神是思想的自由延伸,是生命问题的整体把握和诗意沉思,而且,人类审美文化精神之间具有广泛的联系,从存在与思想的精神考察中,可以显示出美学思想发展的生机与活力。
3.在审美艺术中体验生命的自由与爱
艺术,在美的生活与美的世界建构过程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从文明生活自由的意义上说,没有艺术的世界,是无聊的世界,因为只有艺术才能使我们的世界充满着情感与思想、欢乐与美丽。艺术世界联系着生活世界,同时,又让我们在自由的艺术中重温生活世界,发掘我们所不知道的生活世界的意义,从而在美的自由生成与美的启示意义上,为我们重新理解生活世界提供了诗性想象的基础。不同的艺术,带给人的快乐与幸福体验是不同的,所以,我们需要多种多样的美丽的艺术:音乐的艺术,舞蹈的艺术,诗歌的艺术,戏剧的艺术,电影的艺术,歌唱的艺术,建筑的艺术,绘画的艺术,一切的艺术,使我们的世界充满自由的光芒,这也显示了人对生活美丽的追求。真正的美丽世界,并不过分追求物欲享受,他们更追求艺术享受,因为艺术享受是自由世界的重要法则。在我们的世界中,人们如此追求物欲的享受,是因为我们太贫穷,或者说,贫穷得太久了,等到我们能够真正解决饥饿与贫困问题,我们就会有“美的向往”,就会追求真正的美的艺术的创造。
我们的现代艺术,还是过分追求金钱的荣耀,其实,艺术的自由精神与自由形象才是最重要的,显然,我们的许多艺术家都没有承担这个责任。如何创造美的艺术?如何创造美的世界?这才是我们文艺美学要思考的根本问题。“美在生命”,我们应把美学看作是一门关于生命自由的学问,把美学从狭义美学中解放出来,其目的,也是为了拓展美学的思维空间,使美学更具有生命启示性。富于生命启示性的美学,才是真正的美学。这种美学的创造,并不容易,它不是学院玄思所能创造的,与一切文字考古和文献编辑无关,它只能来自心灵深处的生命感受和体验,来自人的智慧,来自人的证悟和理解,来自不屈不挠的创新意志。在现代中国美学发展过程中,不少美学家从诗思入手,把德国生命哲学与中国生命哲学,融贯在文艺美学的领悟中,提出了许多具有创新性的美学思想。
从这种生命启示性出发,美学思想空间,就显得博大而神奇,因为我们不仅可以把泰戈尔的《生命的亲证》看作这样的“诗意范本”,还可以把但丁的《神曲》、莎士比亚的“诗剧”和歌德的《浮士德》看作这样的“诗意范本”,甚至可以把《古兰经》、《圣经》、《奥义书》、《道德经》、《南华真经》看作这样的“诗意范本”。更具体地说,我们不仅可以把米开朗基罗、凡高的画,也可以把罗丹、摩尔的雕塑,毕加索、马蒂斯的绘画和陶塑,莫扎特和贝多芬的音乐看作人类审美精神自由表达的范本。诗歌、小说、剧诗、音乐、绘画、雕塑,乃至建筑学、哲学、伦理学、心理学、文化学、诗学等,皆可以视作这样的泛美学领域。只要思想本身具有生命启示性,它就具有一定的美学价值。这是艺术的美丽世界,它源于生活世界的想象,提升了生活世界的价值,人类文明的历史与美的创造的历史,就在于积累了无限丰富的艺术文明遗产,这些美丽的文明遗产与自然美丽世界日月同辉。
人类审美精神的生命启示性在于:它总是表达美与爱,因为美使生命充满自由的力量,爱使人对一切充满喜和欢乐。正如泰戈尔所言,在自然界中,蜜蜂只知道色与香以及显示出花蜜的踪迹的标记或地点,对于人的内心来说,美与喜,是不受需求限制的,它给心灵带来了“用五彩墨水写的情书”。
因此,“我告诉你,我们的行为本性在外表上无论多么繁忙,在她的内心却有个秘室,在那里她来去自由,不受任何企图的牵制,所以,她工作室内的火焰,成为节日宴会上的灯光,工厂中的噪音听起来如同音乐。在大自然中,外界的因果链条发出沉重的声音,而在人类的内心,它的纯净的欢乐似乎正在回响,犹如坚强优美的弦玉”。泰戈尔基于印度传统生命哲学观念的诗意表达,就是对美与自由精神的最深刻而独特的领悟,事实上,印度人的生命观就是自然主义观念,就是博大的天人和谐的宗教精神与美学精神的体现。
在《奥义书》中,古典诗人早就悟到:“万物从喜生,依喜而养育,由喜而前进,最终归入喜。”在无数的礼物中,爱自然地奉献出自己,如果通过它们,我们没有得到奉献者所给予的爱,那么,这些礼物就失去了它们的最充分的意义。“美是我们内心对无限者的追求,它不可能有其他目的,美告诉我们:无论在什么地方炫耀权力都不是创造的本意,无论哪里有一点色彩,一节歌声,有一点优美的形式,哪里就会对我们发出爱的呼唤。”这是怎样富于诗思的美学思想表达!
人类审美精神的生命启示性,也有助于存在的诗思,在这一点上,海德格尔的诗思为现代美学解释者树立了光辉典范。列维纳斯,是这样概括海德格尔的后期思想的:“重新找到世界。这就是,重新找到那以隐义方式在某地方展开的童年时代;向伟大风景的光辉,向自然的魅力,向群山的宽广的屹立而敞开;是一条在田野曲折穿过的路与桥所完成的统一,桥把一条河的两岸彼此联系起来。对建筑物的建筑风格,对一棵树的在场,对森林中光的作用,对诸事物的秘密,对一个壶,对一位农妇用坏的鞋,对在白桌布上的酒壶的光彩,都有感受。”这种概括,比较准确地反映了海德格尔哲学诗思中的无所不在的体验意向。
海德格尔的哲学话语,成了他诗思体验的精神表征,因为在海德格尔看来,现实物的存在本身,从这些特许的经验背后显露出来,只要存在把自身给绽放出来,把自身信托给人保护,那么,人,存在的这位牧人,从这种思想中,就能得到自己的生存和自己的真理。看来,似乎只是自然的附加物的一切东西,早已在世界的光辉中发出光芒。艺术品,使这种先于人的光辉发出光彩,神话在自然中表达出来,自然被移植到本原的语言中,后者通过它的呼唤才建立“超人的语言”,所以,从艺术与自然的关系中,可以发现,面对自然,人应该学习。“他必须学会倾听、理解、答复,但是,这种语言的理解和答复,并不在于去探讨被发展成一个认识论的价值形态的那些逻辑思想,而在于诗意之居住,在于Dasein,在于扎根。”关于存在的体验,海德格尔发挥到了极致,因此,他的哲学在当代极受美学家之重视。存在,确实需要诗意地思,但这思不是幻想,应是展望、关怀与理解。当然,存在之思,也应流露出对命运的喟叹和生存的焦虑,事实上,20世纪的存在体验,已经展示了人的历史处境和现实处境,并对未来充满怀疑和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