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审美精神的生命启示性,更在于对自然生命的神性进行想象性解释,相对而言,浪漫主义与现代主义的重要分界线,就在于对神性和神恩的理解。在《荒原》中,艾略特发现,存在与生活已无“神恩”可言,而在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的诗篇中,“神恩和神性”,依然伴随天使的飞翔而降临,那是至深的幸福。在佛教中,在伊斯兰教中,这种神性和神恩也极为强调,例如,在《古兰经》的词句中,有许多这种神性庄严的启示语。“神恩”,就是大自然对人的恩典,这种神恩,不是某个作为人格神的上帝给予的,而是伟大的自然给予人的。泰戈尔自觉接受《奥义书》的启示,在他的诗歌创作与美学思考中,处处体现了这样感激自然生命的美学情感和热爱生命自由的主体性意向。例如,《奥义书》上说:“人如果在一生中能亲证至高神,他就是真实的。
如果不能,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灾难。”要知道,存在于宇宙中的任何东西,都能被至高神所包容,任何享受都是至高神的赐予,在你的思想中,不要怀有贪图他人之财的心念,故而,在印度人的心目中,美和真理,与这种宗教意义上的神圣密不可分。在吸收古典诗人的诗性智慧的基础上,泰戈尔指出,“当你领悟到任何存在都被神所充满,你的任何财产都是神的礼物时,你就在有限中亲证了无限,在赠品中领悟了赐予者。”因为对于诗人来说,这种对伟大自然的感恩,是他创作的巨大精神动力,我们不能忽视这种美学思考本身的生命价值和意义。正如泰戈尔在一首诗中所描述的那样:“我感到仿佛自我出生以来,就一直凝视着你那美丽的面容,但我的眼睛仍是饥渴的。我感到仿佛把你紧抱在我的怀中已有几万年,但我的心仍不能满足。”对于具有宗教意向的民族而言,他们的美学,正是深深扎根于这种宗教文化精神的探索之中。在他们看来,不能绝对地拥有无限的存在,它必须被体验,而且,这种体验是“无上之喜”。
人类审美精神的生命启示性,也在于自我解放的策略。在西方,马克思提供了这种自我解放的策略,尼采提供了这种自我解放的策略,弗洛伊德提供了这种自我解放的策略;在中国,孔子和庄子提供了这种自我解放的策略,陆九渊与王阳明也提供了这种自我解放的策略。生命活动、生命方式、生命目的,是一个困惑人生的精神难题。人的一切现实行为,往往是为了精神的自我安顿;简单的吃饱穿暖,无法满足人的复杂的精神需要,因此,“审美”往往成了人类自我解放的心灵途径,审美的自我解放策略本身,就是给予人生命启示性。自我解放与自我享受,是完全能统一的,人类审美精神的生命启示性就在于生命的超越性意向。只有具备大智大勇,才能超越俗世的生命需要;生命的超越是精神的超越,是人的最高精神境界。儒家、道家所提倡的真人、神人、圣人,就是这种超越性的象征,没有这种超越性,就无法理解生命本身的价值。美学问题,不只是知识问题,也不只是关于艺术品的现象学分析,也不只是关于艺术目的论和文明目的论的思索,而且是关于生命的学问,在美学思考中,学会理解了生命的意义、价值和生命的存在意义以及生命的超越意识。
举凡这一切,狭义的美学或经院美学,都无法真正解决,只有促进人类审美精神与人文主义精神的统一,现代主义美学才会具有新的生机与活力,才会成为未来的伦理学和未来的文化人类学,才会真正成为“存在的诗学”和“生命的诗学”。这种审美精神和泛美学倾向,体现了美学的根本宗旨,而这种精神意向是反体系的。如果说,这样的美学思想也有价值形态可言,那么,这样价值形态是超越美学的思想探索,是人类精神现象学,是返回思想本身的创造性智慧。只有从这种反体系和无体系的审美精神中去领悟,才能把握生命美学和人类学美学的真谛。根据这种美学取向与美学解释方法,我们应该重新理解自然美与艺术美在文明生活世界的重要价值,因为在古典和现代的审美观念中,自然美和艺术美没有得到真正的理解,人们甚至为了加强艺术美在文明生活中的重要地位,有意排斥自然美,并且认为自然美是审美活动中的低级认知形态,体现不了人的主体性自由精神。
自然美与艺术美的关系果真如此吗?显然,需要进行新的解释,严格说来,“美的形态”,可以分成“自然美”与“艺术美”两种,自然美是造化的佳作,艺术美则是人的创作的结果。自然美的广大无边和自然天成,确实要高于艺术美,而且永远是艺术美创造的生命源泉,但是,“自然美”不可能代替“艺术美”,艺术美永远具有自身的独立审美价值,而且更容易受到人的保护,因为艺术美出于人自身,它具有了人的民族属性和文化属性,而且也是人永远需要效法创造的榜样。“自然美”,永远保持着自身的纯粹性,只有人不去破坏它,自然美就永远能对人产生启示;自然美在纯粹自然意义上说,是无限的,而艺术美则受到各种因素的制约,不如自然美那样永恒,但是,只要人在,艺术美就会永远具有新鲜的内容,倒是自然美,它只能顺从四季的变化,永远重复它那独特而永恒的美。自然美虽有四季的变化,但它不像艺术美那样可以永远创造永远增加。从根本上说,自然美与艺术美又具有共同性,即从不同意义上表现了生命的力量,生命的价值;“艺术美与自然美”,从根本意义上说,就是因为它们能给予人特别的生命启示。只要有生命的地方,就有自由的要求;只要有自由的地方,就有美的呈现,这就是自然与艺术的伟大本质,所以,“审美”,从根本上说,就在于揭示这一伟大秘密。
4.让活泼泼的艺术的生命秘密向人敞开
在探讨现代文艺美学的价值意向时,我们应该特别关注文艺美学返回艺术自身的趋向。“文艺美学”,不是纯粹抽象的诗思,而是对活生生的伟大艺术作品的自由理解。“艺术体验”,并不是对每个人都自由的,它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人的文化教养程度。人可以顺从本能的召唤直面艺术,也可以顺从个人的喜好选择艺术,越是通俗的艺术,越不需要文化教养,它只要对生命本能的召唤,对生命意志的激发;越是高雅的艺术,越需要高度的文化教养,越需要自由而闲适的文化心境。民族的艺术,既需要通俗的艺术,把每个人的生命意志激活,也需要高雅的艺术,把生命带往美丽之地。文艺美学解释,最终不是为了远离活生生的艺术,而是为了通过对活生生的艺术的反思,提升艺术的水平,深化艺术的意义,不过,从学科意义上说,我们常常在艺术的美学反思中,进入了纯粹的思想世界,而与活生生的艺术分离。这是我们必须正视的危险的信号,因为思想一旦与活生生的艺术分离,就可能走上枯萎的道路,因而,艺术美学的分析,永远要与“活着的艺术”紧密关联。其实,海德格尔,已经给我们提供了榜样,在《艺术作品的本源》和《荷尔德林诗的解释》中,他充分意识到:“存在的真理”始终与活生生的艺术紧密相联,所以,他不仅始终在体验活着的艺术,而且通过存在之思把我们带到活的艺术的深处,应该说,这是文艺美学的重要思想目标。
作为自由的思想者,就是要最大限度地探索艺术,理解艺术,让艺术的自由之花在生命深处开放。艺术的理解,对于人的理智来说,往往希望通过理解生命存在的意义而认知艺术的价值,因为艺术的价值就在于:艺术的美对于生活世界具有重要的意义。美的艺术与美的诗歌,让我们的生活充满了快乐。我一直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就是“诗意”概念,能否作为一个美感范畴。事实上,人们在理解“诗意”这个词时,就是把它当作美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