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宸英传
姜宸英，字西溟，号湛园，慈溪人。少数奇，乡试表联中用点窜《尧典》、《舜典》字，涂改清庙明堂诗，监试以为怪，令易之，曰：“此李商隐韩碑诗，非僻书也。”御史怒，摘微疵贴出。后年余，学士徐元文荐修《明史》，与黄虞稷俞邰以诸生入史馆，食七品俸。又分撰《一统志》，月给餐钱，仍许与试，衣儒生衣，杂坐公卿之次。昆山尚书徐乾学告归，诏许以书局自随，上言以宸英及查慎行自助，宸英从之南归。举鸿博，掌院叶方霭、尚书韩菼将荐之，方霭适宣召入禁中，逾月而出，已无及矣。新城王士禛叹曰：“岂非命乎？”
尚书翁叔元雅相知好，叔元受枋臣指，劾睢州尚书汤斌，西溟以文责之，一日传遍京师。明太傅珠有仆安三，溺之，有言必从，势张甚。太傅子成德从宸英学，饮酒间从容言：“安三之可任，愿少假颜色，必得当以报。”大怒投杯而起，且斥骂之。安三闻之，极恨。宸英古文有名于时，魏叔子谓：“侯朝宗肆而不醇，汪苕文醇而不肆，惟西溟兼乎醇肆之间。”旅食京华者垂四十年，圣祖闻其名，尝问内直诸臣：“江南有四布衣，尚未仕乎？”即李因笃、严绳孙、朱彝尊、宸英也。又尝呼其字曰：“姜西溟古文当今作者。”每乡试榜发，使人觇之曰：“宋五得毋坦率否？”竹垞劝其罢南闱试，怒不答。平生不食豕，兼恶人食豕，一日戏语之曰：“假有人注乡贡进士榜，蒸豕，一伴曰：食之。则以淡墨书名子，其食之乎？”姜笑曰：“非马肝也。”诗文倾折海内士，然屡赴试不见录。求文者户外屦恒满。为文疏古排宕，得欧曾之神。书法尤逼公权，有乞片纸者宝若拱璧。
其《古诗选序》云：“文章之流敝以渐，而致六经深厚。至于左氏内外传而流为衰世之文，战国继之。短长之策、孟荀庄韩之书，奇横恣肆杂岀，而左氏之委靡繁絮之习泯焉无余矣，此一变也。自是先秦、西汉文益奇伟，至两汉之衰，体势日趋于弱，下逮晋魏六朝，而文章之敝极焉。唐兴，诸贤病之而未能革也。迨贞元大儒岀，始倡为古文，易排而散，去靡而朴，力芟六代浮华之习，此又一变也。惟诗亦然，自春秋以迄战国，《国风》之不作者百余年。屈宋之徒继以骚赋，荀况和之，风雅稍兴，此亦诗之变也。汉初苏李、古诗十九首，以五言接三百篇之遗；建安七子更倡迭和，号为极盛；余波及于晋宋，颓靡于齐梁陈隋，淫艳佻巧之词剧，而诗之敝极焉；唐承其后，神龙、开宝之间作者坌起，大雅复陈，此又诗之一变也。夫敝极而变，变而后复于古，诚不难矣。然变必复古，而所变之古非即古也。战国之文不可以为六经，贞元之文不可以为史汉，明矣。今或者欲徇唐人之诗，以为即晋宋也，汉魏也，岂学古者之通论哉？譬之居室然，今有富人之室，其子孙不能整理，即于败坏后有富人者居之，闬闳崇如，墉垣翼如，非不霍然改观也。然循其途径，而非问其主人，而支派已不可复识矣。夫六朝之颓靡，固亦汉魏之支派也。唐人变而新之，其霍然改观固然矣。毋亦富人之代居而不可复识者乎？故文敝，则必变而后复于古，而古法之微尤有默运于所变之中者。君子既防其渐，又忧其变也。新城先生五言诗之选，盖其有见于此深矣。于汉取全，于魏晋以下递严而递有所录，而犹不废夫齐梁陈隋之作者。于唐仅得五人，曰：陈子昂、张九龄、李白、韦应物、柳宗元。盖以齐梁陈隋虽远于古，尚不失为古诗之余派。唐贤风气自为畛域，成其为唐人之诗而已。而五人者其力足以存古诗于唐诗之中，则以其类合之，明其变而不失于古云尔。先生之选七言体，七言虽滥觞于柏梁，然其去三百篇已远，可以极作者之才思，义不主于一格。故所钞及于宋元诸家，至明人则别有论次焉。学者合二集观之，以辨古诗之源流，而斟酌于风会之间，庶乎其不为异论所淆惑矣。”
又《三昧集序》云：“新城先生既集古五七言诗各如干卷，复有《唐贤三昧》之选。盖选五七言者，所以别古诗于唐诗也。然诗至唐极盛矣，开宝以还，盛之盛者也。选唐诗三昧者，所以别唐诗于宋元以后之诗，尤所以别盛唐于三唐之诗也。昔夫子删诗，不斥郑卫，而三百篇中有淫辞无俚辞。俚之病至于无所不尽，既无蕴藉停蓄之意于中，则其于言也，求其依永而和声，必不得矣。夫郑声之宜放，以其淫也。然其声故在也。诗至于无所不尽，而俚将并其声而亡之，而风雅委地矣。故朱元晦谓今人之诗，如村里杂剧，诚恶其俚也。然今人之厌苦唐律者必曰宋诗，且以新城先生尝为之，此知其迹而不知其所以迹也。先生自序此选，谓别有会于司空表圣、严沧浪之旨，录盛唐诗尤隽永者，自王右丞而下得四十二人。近时能诗家每极论严以禅喻诗之非，而于高廷礼之分四唐，则按以当时作诗者之年月，而驳之曰：‘燕公曲江亦初亦盛，孟浩然亦盛亦初，钱起、皇甫冉亦中亦盛，夫诗不可以若是论也。’余以毛诗考之，作诵之家父见于桓公八年来聘，十五年来求车，为东迁以后之人矣。其于诗也不害其为小雅。《黍离》行役之大夫，及见西京之丧乱，尝为东迁以前之人矣，其于诗也不害其为王降而风。故初盛中晩亦举其大概耳，而盛唐之诗实有不同于中晚者，非独中晚而已。自汉魏及今，有过之者乎？盖论诗之气运，则为中天极盛之运，而在作者心思所注，则常有不及其盛之意。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诠，言有尽而意无穷，譬之于禅，则正所谓透彻之悟也。不求之此而但廓落其体，规取浮响慢句以为气象，而托之盛唐，此正嘉来称诗者之过也，于前人乎何尤？或曰：‘然则唐文之与诗何如？’曰：‘论诗于唐以后，与文不同。古文自韩柳始变而未尽，其徒从之者亦寡，历五代之乱，几没不传。宋初柳、穆阐明之于前，尹、欧诸人继之于后，然后其学大行。盖唐与宋相赓续而成者也。诗至中晩已小变，王元之辈名为以杜诗变西昆之体，而欧、苏各自成家，西江别为宗派，至南渡而街谈巷语，竞窜六义，其间能以唐自名其家，自放翁、石湖而外，不可多得，或者谓反不如西昆之浮艳，其声存也。’然则是集成而复唐已坠之响于千有数百年之后，庸讵非承学者之甚幸哉？”既举乡闱，丁丑年七十矣，入闱复违格。受卷官曰：“此老今年不第，将绝望矣！”为改正之，遂成进士，廷试二甲第四十。卷进呈，特拔一甲第三，授编修。庚辰未散馆，主顺天试事，为同考所牵连下吏。大臣皆知宸英无罪，以为其事当自白，无为之言者，遽病死于狱。王士禛方长刑部，叹曰：“吾在西曹，顾使湛园以非罪死狱中，吾其愧哉？”在史馆，为《一统志》诸论序，说者以为经世之文。有《海防总论》一卷、《江防总论》一卷、《湛园札记》三卷、《湛园集》一卷，别有《湛园未定稿》六卷，又《真意堂文稿》一卷、《苇间集》行于世。《惜花》云：“一春强半是春愁，浅白长红付乱流。剩有垂杨吹不断，丝丝绾恨上高楼。”
（清咸丰八年有嘉树轩刻本钱林《文献征存录》卷二）
姜宸英传
姜宸英，字西溟，号湛园，浙江慈溪人，明太常应麟曾孙。康熙丁丑赐进士第三人，官翰林院编修。著有《江防总论》二十卷、《明史》刑法志三卷列传四卷土司传二卷、《湛园未定稿》十卷、《湛园集》八卷、《真意堂文稿》一卷、《苇间集诗》十卷、《湛园札记》二卷、《湛园题跋》四卷。初编其文为《湛园未定稿》，秦松龄、韩菼皆为序。后武进赵同斆摘为《西溟文钞》，此本为黄叔琳所重编，凡八卷。宸英少习古文，年七十始得第，绩学勤苦，用力颇深。集中有《与洪虞邻书》，论两浙十家古文事，谓：两浙自洪永以来三百余年，不过王子充、宋景濂、方希古、王阳明三四人，其余谢方石、茅鹿门、徐文长等尚具体而未醇，不应浙东西一水之间一时至十人之多，不欲以身厕九人之列。盖能不涉标榜之习，以求一时之名者。其文闳肆雅健，往往有北宋人意，亦有以也。是集前二卷皆应酬之作，去取之间未必得宸英本意，然梗概亦略具于斯矣。集末札记二卷，据郑羽逵所作《宸英小传》，本自单行，今亦别著于录，不入是集焉。（秦瀛《己未词科录》节录《四库书目湛园集提要》）
姜宸英，字西溟，太常卿应麟曾孙。工制艺，兼善诗古文。康熙戊午有修《明史》之命，相国徐元文以宸英有史才荐入馆，遂奉特恩授文林郞，食七品俸。己巳，徐司寇乾学即家纂修《一统志》，设局于洞庭东山，疏请宸英与黄虞稷偕行。寻中顺天乡试，丁丑廷试一甲第三，授编修，时年已七十矣。
宸英读书以经为根本，于注疏穷其精蕴，自二十一史及百家诸子之说，俱经批阅。为文必先立意而后下笔，略无凝滞。书法钟王，于唐宋诸家亦靡不临写，晚尤加意章草及篆隶，人得片纸，藏弆以为宝。著《明史》刑法志三卷列传四卷土司传二卷，《一统志》总论江防海防共六卷，留馆中。别有《湛园未定稿》十卷、《苇间诗集八卷》（秦瀛《己未词科录》引《浙江通志》）。
先生生当熙代，润色鸿业，留心文学，名达宸聪，尝呼先生之字曰：“姜西溟古文当今作者。”会征博学鸿儒，东南人物首及先生。昆山叶公与长洲韩公约连名上，而叶公适以宣召入禁中浃月，既岀则已无及。已而叶公荐之入《明史》馆，食七品俸，仍许与试。寻豫《一统志》事。常熟翁尚书者，公之故人也。是时枋臣方排击汤文正公，而尚书为祭酒，劾文正为异学，枋臣因擢副詹事以逼文正，以文正故兼詹事也。先生以文责之，一日而遍传京师，尚书恨甚。顾枋臣有长子多才，方求学于先生。时枋臣世仆安三者，势倾内外，官寮欲先生少假借之而不得。枋臣之子乘间婉言于先生，先生投杯而起，绝不与通。于是枋臣之子百计请罪，而安三知之，恨甚，枋臣遂与尚书同沮先生。昆山徐尚书罢官，犹领《一统志》事，先生从之南归，时贵之构昆山者，亦恶先生。康熙丁丑，先生成进士，年七十矣。仁庙识其手书，特拔第三人，赐及第。甫二年，而以己卯试事，同官不饬簠簋，牵连下逮，遽病死。世人所知者，但先生之文，而茫然于其大节，故特表而岀之（秦瀛《己未词科录》节录《鲒亭集墓表》）。
西溟少精举子业，屡踬有司，愈不喜诡随弋获。前年已有以其名上闻者，会格于例报罢。余尝谓：西溟嗜古近癖，而不能与时文定其荣辱之数。
名达九重，而不能与流辈争其一日之遇。西溟日与余论古今文字，益发愤，欲尽屏人事，并力以从事。会奉有纂修之命，治装北上，裒其前后，都为一集，曰《湛园未定稿》（秦瀛《己未词科录》节录《苍岘山人文集·湛园未定稿序》）。
瀛按：先生与先宫谕论金石交，主余家最久，诗篇唱和几无虚日，而先生尤以古文名。先宫谕为作《湛园未定稿序》，先生亦为先宫谕作《寄畅园记》。魏叔子尝谓：“侯朝宗肆而未醇，汪钝翁醇而未肆，西溟在醇肆之间。”
洵不妄也。余藏先生墨迹数种，尝推为本朝书家第一，访其后人式微殆尽，悲夫！
贾崧按：韩慕庐《湛园未定稿序》云：“余亟欲以先生荐，院长叶文敏约同署名。会文敏宣入禁中，迟之两月，及余独呈吏部，已不及期矣。西溟尝有句云：‘北阙已成输粟尉，西山犹贡采薇人。’盖不能无感云。”
（清嘉庆刻本秦瀛《己未词科录》卷八）
姜宸英小传
姜宸英，字西溟，一字湛园，慈溪人。康熙丁丑进士第三人，授编修。
著《苇间集》、《湛园未定稿》、《西溟文钞》。《本朝名家诗钞·小传》：姜宸英以诗古文词驰誉江表，书法亦通神。圣祖仁皇帝稔识之，尝与朱彝尊、严绳孙并称之，曰三布衣。己未词科，朱严皆入翰林，而先生不遇。久之，用荐入史馆，食七品俸，未授官。年七十始捷南宫，殿试进呈，名稍殿，上问：“十卷中有浙人姜宸英乎？”大臣有识其字迹者，谓：“第八卷当是。”上云：“宸英绩学能文，至老犹笃，可拔置一甲，为天下读书人劝。”于是以第三人及第，授史职。己卯主顺天试，以事下狱勘问，事未及白而先生已赴玉楼召矣。
先生在史局时，日与辇下诗人纵酒论文，尝谓：“我辈人人有集，然其诗或传与否，均未可知。惟当牵连缀姓名于集中，幸有传者，即所附载之人亦因以显，如少陵之于阮生、朱老，东坡之于杜伯升老符秀才是已。”因钞是集，并记其言如此。《凫亭诗话》：“西溟知遇最晩，年七十始中式，一甲第三名，补授编修。余尝于友人处见西溟小像一幅，梧竹数本，瘦石一拳，西溟则趺坐其下，有汤西崖题五古一章，多惋惜沉沦之语，盖其未遇时所画也。”
（清嘉庆刻本阮元《两浙輶轩录》卷十）
湛园先生像赞
公之书伯仲常挈谦六，得思白之秀逸而追羲献之踪。公之诗抗渔洋，驾竟陵，参髯苏之疏宕而以少陵为宗。公之文凌朝宗跨苕（茗）文，原本于国策之洋洒而神似欧阳子之雍容。公之名齐竹垞、偕藕渔，一布衣而姓名上达于九重。展公之像，睹公之貌，粹然精华之外发而道德之内充，是为宇宙之完人，岂唯吾鄮之文雄？道光甲午八月下浣后学杨九畹拜题，光绪己丑六月下浣后学冯保燮拜书。
（民国十九年宁波大酉山房本《慈溪姜先生大全集》卷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