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洁姜先生墓志铭
慈溪姜君宸英诗文倾折海内士，天子知其姓字，然屡赴乡试不见录也。
既而用荐入史馆，支正七品俸，纂修《眀史》，又分撰《一统志》，月给餐钱，衣儒生衣，杂坐公卿之次。会覃恩勅授文林郎，赠考妣如其阶。岁在己巳冬，刑部尚书总裁官昆山徐公乾学告归，诏许以书局自随，公上言引君自助。
于是君将还葬其考孝洁先生于夏家岙华盆山之阳，妣孙孺人祔焉。持状请彝尊志其墓志。
曰：先生讳晋珪，字桐侯，别字卓庵，先世自蜀迁于越，居嵊县，再徙余姚，复徙慈溪。曾祖国华，丁士美榜进士，累官陕西布政使司右参议，阶朝列大夫，赠太仆寺少卿。祖应麟，中先文恪公榜进士，以户科给事中抗疏争郑贵妃册封，谪典史，后历太仆寺少卿，阶中宪大夫，赠太常寺卿。父司（按：应为思）简，官户部司务。母向孺人，妻孙孺人。先生少补儒学生员，贡于乡，年三十七不复应举。研精理学，工诗，兼通六书，辨其源流，又娴经世之略。性至孝，友爱诸弟，与人交恺易。然取与必以义，虽势力不能夺也。太常公以廉节自励，遗产仅百亩，司务君昆弟分受之，先生昆弟又三分之，力不能给饘粥。兵后家计益窘，无以为亲养，乃游学，北至燕赵，东浮洛，西游秦蜀，束修所入，归以养父母。孙孺人曲成其孝，一味不以自甘，必先进舅姑，晓问寝安否，庭闱燕衎，靡以异先生在家也。先生既远亲舍，岁时恒望乡遥拜，发为歌诗多幽忧悱恻之言，音甚酸楚，今所传《泛凫吟稿》是巳。迨向孺人殁，先生适在旅次，讣至呕血数升，遂中失血症。服除将之瑞州，道出常山，疾发卒于草坪旅舍，时康熙十一年五月日也，年六十三。宸英扶其柩归。先生之执友张能信、林三锡等交泣下，佥曰：‘君之事亲可谓孝矣，君之高蹈可谓洁矣！’遂私谥曰孝洁先生。先生殁后七年，孙孺人亦卒。孺人国子监生之菃之女，朝列大夫知德州事森之孙，赠朝列大夫某之曾孙。子男二人：宸英、宸芝；女一人，嫁儒学生员凌玿。孙男三人，女六人。呜呼！自先王制产之法废，士之贫者无以养其亲，于是《陟岵》、《鸨羽》、《北山》、《蓼莪》、《四月》之诗作焉。虽不能养与祭，君子必以孝子目之，盖惜其遇而悯其志之不得已也。先生之孝终食不遗其亲，顾以贫故，适四方资僚友缟纻之贻，以供菽水，是亦洁白之养矣。子职未尽者，孙孺人以妇道成之，宸英又克继其志。然则先生可无憾于泉下，而因行受名，庶几克副其实者乎？于其葬也宜铭，铭曰：学焉而弗措也，才焉而不遇也。劳人之赋也，孺子之慕也。有贤妻为之助也，有令子为之嗣也。子未服官而赠及其亲，天子之异数也。考卜于原，有毚者檀，有菀者枌，葬先生于是。嫔也祔此，幽宅既安，斯蕃衍而孙子。
（四部丛刊影清康熙本朱彝尊《曝书亭集》卷第七十六墓志铭）
姜晋珪小传
姜晋珪，字桐侯，号卓庵，户部司务思简子。贡生，年三十七不复应举，研精理学，工书，兼通六书，娴经世之略。性至孝，友爱诸弟，与人交恺易，取与必以义，势力不能夺。祖应麟，廉节自励，遗产不能给饘粥。兵后益窘，乃游学以养父母，妇孙曲成其孝，一味不以自甘，必先进舅姑，晓问寝安否，不异晋珪在家。母向殁，晋珪适在旅，讣至，呕血数升，遂中疾。康熙十一年卒于常山旅舍，执友张能信、林三锡私谥孝洁先生，秀水朱彝尊志其墓（《溪上遗闻录》）。
（《中国地方志集成·慈溪县志》卷三十一《列传》八《国朝》一）
（二）姜宸英传记资料
姜宸英传
姜宸英，浙江慈溪人，明太常卿应麟曾孙。少工举子业，兼善诗古文辞，屡踬于有司，而声誉日起。圣祖仁皇帝稔闻之，尝与秀水朱彝尊、无锡严绳孙并目为三布衣。会开博学鸿儒科，翰林院侍读学士叶方蔼约侍读韩菼连名上。适方蔼宣召入禁中，浃月，菼乃独牒吏部，已不及期。方蔼旋总裁明史，荐之入馆，充纂修，食七品俸，分撰刑法志。极言明三百年昭狱庭杖立枷东西厂卫之害，痛切淋漓，足为殷鉴。康熙二十八年，尚书徐乾学既罢官，犹即家领一统志事，设局于洞庭东山，疏请宸英偕行。久之，举顺天乡试，三十六年成进士，及廷对进呈，名稍殿，上识其手书，特拔置第三人及第，授翰林院编修，年已七十矣。三十八年副修李蟠典顺天乡试，比揭榜，御史鹿祐以物论纷纭纠其弊，命勘问并复试举子于内廷，大学士九卿差次其等上奏，谕曰：“诸生俱各成卷，尚属可矜。落第者在外怨谤，世所必有，焉能杜绝，只黜数人，余仍令会试。”蟠寻遣戍。宸英为蟠牵累，人皆知其无罪，顾事未白，先病卒狱中。宸英居家孝友，与人交，悃愊无城府，然遇权贵不少阿。常熟翁叔元任祭酒时，劾汤斌伪学，宸英与叔元旧识，遽移书责之。生平读书以经为根本，于注疏务穷勤苦，至老犹笃。故其文闳博雅健，有北宋人意。诗兀奡滂葩，宗杜甫而参之苏轼，以尽其变。书法钟王，尤入神品。著有《江防总论》、《海防总论》各一卷，《湛园集》八卷，钦定四库书俱著录，《苇间诗集》十卷，又《札记》二卷，皆证经史之语，虽小有疏舛，而考论礼制精核者居多。
（民国十九年宁波大酉山房本《慈溪姜先生大全集》卷首）
姜西溟先生事略
姜先生宸英，字西溟，一字湛园，浙江慈溪人。少工诗古文辞，精书法。
为诸生，名彻九重，圣祖尝谓侍臣曰：“闻江南有三布衣，尚未仕耶？”三布衣者，秀水朱彝尊、无锡严绳孙及先生也。又尝呼先生之字曰：“姜西溟古文当今作者。”会征博学鸿儒，掌院学士叶公方蔼、韩公菼约联名荐，适叶公以宣召入禁中，浃月既出，无及矣。于是两布衣皆入翰林，先生不豫。寻以荐纂修《明史》，食七品俸，仍许与试，主试者争欲得先生。顾先生性疏纵，醉后违科场式，累被斥。又尝于谢表中用点窜尧典舜典语，受卷官疑所岀，先生曰：“义山诗，未读耶？”受卷官怒，竟摈之。翁尚书叔元，故人也，雅重先生，尝曰：“吾名不见子集中，是吾恨也。”及尚书官祭酒，时余国柱方排睢州汤文正公，尚书受指使，劾睢州伪学，遂擢少詹，以睢州故兼詹事也。先生发愤为文，谓：“古者辅教太子，有太傅、少傅之官。太傅审父子君臣之道以示之，少傅奉太子以观太傅之德行而审谕之。今詹事有正贰，即古太傅、少傅之遗也。翁君贰詹事，其正实睢州汤公。公治身当官立朝，斩然有法度。吾知翁君必能审谕汤公之德行以导太子矣。”
尚书见之，怃然曰：“某知罪矣！然愿子勿岀也。”越日，先生刊布之，遍传辇下，尚书恨刺骨。始睢州典试浙中，叹息语同事，暗中摸索，勿误失姜君，竟弗得。自后每榜发，无不以失先生为恨者。相国明珠长子性德甚才，从先生学，颇欲援以登朝。相有幸仆曰安三，势倾京外，先生不少假借。性德乘间言曰：“家君遇先生厚，然卒不得大有所助。某以父子之亲，亦不能为力者，盖有人焉。愿先生少假颜色，则立谐。”先生大怒掷杯起，绝弗与通。于是时相子百计请罪，先生始终执礼，而安三知之恨甚，时相遂与尚书比而尼先生。徐尚书乾学能进退天下士，平生故人并退就弟子列，独先生与为兄弟称。健庵罢官归，犹领《一统志》，先生豫志事，相从南归。于是构健庵者，亦恶先生，以故连蹇不得志。康熙丁丑，年七十矣，试礼部卷复违格，主者慕其名为更正之，成进士。及廷对，上问：“进呈十卷中有浙人姜宸英乎？”韩公菼审公书迹，奏曰：“第八卷当是。”上曰：“宸英绩学能文，至老不倦，可置一甲，为天下读书人劝。”遂以第三人赐及第，授编修。己卯副修撰李蟠典顺天乡试，比揭榜，为御史鹿佑所纠，蟠遣戍。先生以目昏不能视，为同官所欺，牵连下吏，举朝知其无罪，未置对，遽病卒。王尚书士祯曰：“某在西曹，使湛园以非罪死狱中，愧死矣！”先生论文以谓：“周秦之际莫衰于《左传》，莫盛于《国策》。”闻者颇骇之。先生年长方望溪以倍，见望溪文，叹曰：“吾辈当让此人岀一头地！”遂不介而过望溪，属讨论其文，且曰：“吾自度尚有不止于是者，以困于科举业，不能尽其才。”又尝言：“吾老矣！后会不可期，吾自少尝恐为文苑传中人，而蹉跎至今，子他日志吾墓，可录者独数事耳。”即论常熟，及拒时相子语也。先生文雅健，有北宋人意。宁都魏叔子谓：“朝宗肆而不醇，尧峰醇而不肆，先生在醇肆之间。”时韪其论。诗宗浣花而参之玉局，以尽其变；书法锺王，入神品。著有《江防总论》、《海防总论》各一卷，《苇间诗集》十卷，《湛园未定稿》八卷，《札记》二卷。
（按：此传略系严虞惇撰写，见清同治刻本李元度《国朝先正事略》卷四十）
翰林院编修湛园姜先生墓表
湛园姜先生卒四十年，其家零落。会有诏修国史，临川李先生曰：“四明之合登文苑者，非先生乎？不可无行实以移馆中。”予乃摭拾所闻而诠次之。而郑义门曰：“先生墓前石表未见，曷即以此文为之，而移其副于史局？”予从之。
先生讳宸英，字西溟，学者称为湛园先生，浙之宁波府慈溪县人也。少工诗古文词。其论文，以为周秦之际莫衰于左传，而盛于国策，闻者骇而莫之信也。及见其所作，洋洋洒洒，随意出之，无不合于律度，始皆心折。宁都魏叔子谓：“侯朝宗肆而不醇，汪苕文醇而不肆，惟先生文兼乎酵肆之间。”盖实录也。诗以少陵为宗，而参之苏氏以尽其变。
当是时，圣祖仁皇帝润色鸿业，留心文学，先生之名，遂达宸听。一日谓侍臣曰：“闻江南有三布衣，尚未仕耶？”三布衣者，秀水朱先生竹垞，无锡严先生藕渔及先生也。又尝呼先生之字曰：“姜西溟古文，当今作者。”于是京师之人来求文者户外恒满。会征博学鸿儒，东南人望，首及先生。掌院学士昆山叶公与长洲韩公相约连名上荐，而叶公适以宣召入禁中，浃月既出，则已无及矣。于是三布衣者取其二，而先生不豫。翰林新城王公叹曰：“其命也夫！”已而叶公总修《明史》，荐之入局，以翰林院纂修官，食七品俸，仍许与试。寻兼豫《一统志》事。
凡先生入闱，同考官无不急欲得先生者。顾佹得佹失，而先生亦疏纵，累以醉后违科场格，致斥。又尝于谢表中，用义山“点窜《尧典》、《舜典》”二语，受卷官见而问曰：“是语甚粗，其有出乎？”先生曰：“义山诗未读耶？”受卷官怒，高阁其卷，不复发誊。顾先生所以连蹇，正不止此。常熟翁尚书者，先生之故人也，最重先生。是时枋臣方排睢州汤文正公，而尚书为祭酒，受枋臣旨，劾睢州为伪学，枋臣因擢之副詹事，以逼睢州，以睢州故兼詹事也。先生以文显责之，一日而文遍传京师，尚书恨甚。枋臣有长子多才，求学于先生，枋臣以此颇欲援先生登朝。枋臣有幸仆曰安三，势倾京师，内外官僚多事之，如旧史之萼山先生者，欲先生一假借而不得。枋臣之子乘间言于先生曰：“家君待先生厚，然而卒不得大有佽助，某以父子之间，亦不能为力者，何也？盖有人焉，愿先生少施颜色，则事可立谐。某亦知斯言非可以加之先生，然念先生老，宜降意焉。”先生投杯而起曰：“吾以汝为佳儿也，不料其无耻至此。”绝不与通。于是枋臣之子百计请罪于先生，始终执礼。而安三知之恨甚，枋臣遂与尚书同沮先生。
昆山徐尚书罢官，犹领《一统志》事，即家置局，先生从之南归。时贵之构昆山者，亦恶先生。顾昆山虽退居，其气力尚健，惓惓为先生通榜，卒不倦，则亦古人之遗也。康熙丁丑，年七十矣。先生入闱复违格，受卷官见之叹曰：“此老今年不第，将绝望而归耳。”为改正之，遂成进士。及奉大对，圣祖识其手书，特拔置第三人，赐及第，授编修。先生以雄文硕学，困顿一生，姓名为天子所知者二十年，至能鉴别其墨迹，虽有忌之者，而亦有大老吹嘘，不遗余力，乃笃老始登一第，其遭遇之奇，盖世间所希。既登中秘，神明未衰，论者以为当膺庙堂大著作之任，以昌其文，乃甫二年，而以己卯试事，同官不饬簠簋，牵连下吏。满朝臣寮，皆知先生之无罪，顾以其事泾渭各具，当自白，而不意先生遽病死。新城方为刑部，叹曰：“吾在西曹，顾使湛园以非罪死狱中，愧如何矣！呜呼！桑榆虽晚，为霞尚足满天，而奇祸临之，是则大造之所以厄之者毒也。”
先生居家孝友之行，粹然无间。与人交，悃愊不立城府。论文则娓娓不倦，书法尤入神，直追唐以前风格。生平无纤毫失德，故既死，而惜之者，非徒以其文也。所著有《湛园未定稿》、《苇间集》皆行世。先生之文最知名者，为《明史稿刑法志》，极言明中叶厂卫之害，淋漓痛切，以为后王殷鉴。
《一统志》中诸论序，亦经世之文也。晚年尤嗜经学，始多说经之作，未及编入集中而卒。予生也晚，不及接先生之履絇，顾世人所知者，但先生之文，而茫然于其大节。岂知常熟一事，则欧阳兖公之于高若讷不足奇也；枋臣一事，则陈少南之于秦埙殆有逊之。若始终不负昆山，则又其小焉者矣，区区徒以其文乎哉！其铭曰：“吾鄮文雄，楼宣献公。谁其嗣之？剡源清容。
易世而起，有湛园翁；白头一第，亦已儱涷。何辜于天，竟以凶终；茫茫黄土，冥冥太空。”
（四部丛刊景清刻姚江借树山房本全祖望《鲒埼亭集》卷十六碑铭，又见《全祖望集汇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292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