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性刚直,遇意不可,若雷抨矢激,人无得挠者。事过恬然,不贮于胸。待子孙威严若朝礼,动必以法。于乡党宗族以恩,通籍四十余年,守先世遗产数十亩,分毫无所增益,租入不充,而常欲节衣食以给贫者。位不过四品,阖门养重而人常翘然,如利泽之及己。万历季年,税使四出,令韩尽括邑中契劵,所搜索盈万金,犹不已。将开告讦之风,名为覆实,意主于破碎富户,人情惊怖思变,父老顶香至门,求解于公。公谒令,使强出其契,事得止。
邑人感之,为立尊德祠于北湖壖,尸祝之。而令遂切齿于公。令,故潘汝桢同里戚党,故汝桢之排公也益力。然公自再诣京师,目击时事,遂无意于用世。尝寓书族人曰:“吏部以掣签官人,兵部以封婚媚倭,大臣皆持禄养交,日夕如雷震轰然在头脑上,胁息无敢出一言为天下者。中原陆沉,恐不难致,吾此身不可以再尝试矣。惧人怪吾狂言,诫勿出其书。”自当时观之,宜士大夫之弗以为狂者,百无一二也。孰知其应在十数年之后,若亲见其事而言之者然。不幸公竟以守困老矣。呜呼!使公之得行其志,其设施亦未可量也。公三子,长讳思简,户部司务;次思素、思复,皆诸生。崇祯十三年,户部公请恤阙下,从子御史思睿亦上言之。有旨赐祭葬,赠太常寺卿,盖异数云。
(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姜宸英《湛园集》卷五)
姜太常传
姜太常应麟,字泰符,慈溪人。父国华,嘉靖三十八年进士,历陕西参议,有廉名。应麟万历十一年进士,改庶吉士,授户科给事中,即疏荐蔡悉、颜鲸等五人。十四年二月,有旨加封郑贵妃为皇贵妃,时王恭妃生皇长子,已有五岁。而郑妃宠冠后宫,初妊邠哀王,帝与戏而伤之,生三月,不育。
郑恚甚,帝怜之,与私誓,即便举子,立为东宫。及皇第三子生,赍予特厚,中外籍籍,谓神器且有所属。未几,加封之命下,礼部已具仪注将上,应麟疏言:“近见大学士申时行请册立东宫,有旨元子弱,少俟二三年举行,既而圣谕封贵妃郑氏为皇贵妃。窃谓礼贵别嫌,事当慎始。贵妃所生,固皇上第三子,犹然亚位中宫,恭妃诞育元嗣,翻令居下,揆之伦理则不顺,质之人心则不安,传之天下万世则不典,非所以重储贰定众志也。伏乞俯从末议,收回成命,臣愚,不胜大愿,且臣之所议者末也,未及其本也。皇上诚欲正名定分、别嫌明微,莫若俯从阁臣之请,明诏册立元嗣为东宫,以定天下之本,则臣民之慰,宗社之庆长矣。”疏入,帝震怒,抵之地,遍宣中官掌印者至,谕:“册封贵妃,非为东宫起见,科臣奈何讪朕?”以手击御案几裂,中官环跪叩首,怒稍解。奉旨:“册封非为别故,因其敬奉勤劳,特加殊封,立储自有长幼。姜应麟沽名卖直,窥探上意,著降极边杂职。”应麟遂得广昌县典史去。是时,国本之议自应麟首发,受严谴,吏部员外郎沈燝、刑部主事孙如法相继言之,并得罪。两京诸臣申救者疏复十数上,不省自后言者蜂起,至于三案互发,党议相轧,垂六十年。然自立储自有长幼之旨出,言者皆得执此语以责信于主上,朝廷虽厌之,终不能夺也。居广昌四年,移余干令,丁外艰,服阕,至京。时储位尚未定,群情讻讻。首相沈一贯尝为人言:皆吾君子也。语传播远近,应麟值之朝,力争之,遂与忤。复上疏言:“臣既以身许国,而陛下复以信许臣;臣之初心未竟者十有六年,陛下之大信未成者,亦十有六年,故臣欲以此日责大信于陛下,以毕臣之初心。初臣为谏官,因册封皇贵妃,有慎封典重储贰之请,陛下降旨云:‘立储自有长幼,以臣疑君卖直而斥’,是臣之罪在不能仰体圣心,谪有余辜也。继而礼官沈鲤有免斥言官之请。陛下降旨云:‘因其置朕有过之地,故薄罪示惩’,是臣之罪在不能仰成圣德,谪有余辜也。信斯言也,陛下惟恐见疑于群臣,以得罪于天下后世将朝更夕令之不暇。不意陛下之过举犹故,中外之心转疑,初谓二三年举行,今且五年矣;初谓睿质清弱,今则强壮矣;初谓先册立后冠婚,今则几欲倒行矣。夫冠婚可委曰清弱,册立何嫌于强壮,愆期不举行,将有以窥陛下之微矣。彼偃仰风议之人方且怵威投鼠,甘心炀灶,立视陛下孤立于上,徐见阴阳之定,而坐收其利。即有曲意调停者,亦不过就中转移,望风瑟缩,殊未闻有招不来麾不去,如古大臣之风者。且此非特不忠于陛下而已,究岂有工于为宫掖藩邸计,而善成陛下之爱者哉?夫有却座之诤,始勉永巷之菑,人彘之鉴,燕啄之祸,非不灼灼也。陛下奈何溺衽席、嗜美疢,甘为子孙贾无涯之祸而不顾邪?夫弓不抑则不扬,矢不激则不远,士不临祸乱则忠愤不决裂。以祖龙之酷,尚夺气于茅焦之解衣危论;以嬴秦之暴,士尚有建节积尸阙下而不悔。陛下欲以威劫正人而成其私,窃恐威未及殚而大乱已成,可不戒哉?夫人主之托身不可不慎,托身贤士大夫,不引而致之,明盛不止;托身于宦官宫妾,不引而致之,乱亡不止。今道路之言谓册立不决,由皇贵妃牵制所致,甚者以为窥伺璇宫,怀逝梁之非望,又甚者以为齮龁震器徼压纽之适。然揆之理势,或非事实;迹其隐微,夫岂无因。万一外戚中涓有以邪谋缀皇贵妃者,恐皇贵妃不得自由也。万一谐臣媚子有以家事误陛下者,恐陛下亦不得自察也。臣又思之:陛下动以祖宗为法,而尤宪章世庙为兢兢。窃谓世庙虽不建储,犹令景王之国以绝群疑而杜觊觎,此又不定之定,不立之立也。独不可法欤?臣前为言官而言,以职谏也;今不为言官矣,不当言矣。然臣之官可夺,而臣之志不可夺。陛下傥有感臣言,即发德音,册立冠婚,一时并举,臣虽死犹荣。若罪臣出位,责臣沽名,则臣已席藁括发待矣,断不愿与中立观望、全驱保妻子之臣同视息于天壤也。臣待罪五载,不忍遽去。臣非有所恋也,受陛下之恩深,义不忍去,而坐视国事之日非。”疏上留中。初应麟被谪,有旨不许朦胧升用,特疏其名于屏风。一贯既衔应麟,因嗾吏部无得随例补除。每用启事特奏之,待命七年,辄不报。二十九年十月有诏立皇长子为皇太子。应麟遂归。家居二十余年。光宗立,起太仆少卿,御史潘汝桢者,旧为慈溪令,与应麟有隙,阴令给事中薛凤翔劾应麟老病失仪,宜致仕。应麟引疾去。盖是时珰祸潜萌,汝桢凤翔皆逆党,与正人为难者也。应麟为谪官时有善政。广昌白狼为害,伤人积千余,檄于邑神,捕之立得,遂歼焉。余干宋丞相赵汝愚墓道为守冢方氏所侵,方宗强,应麟亲勘还之,为文祭汝愚。未几,雷捽其人,击而毙之墓下,如倒植然,人惊异之。性刚直,遇意不可,若飚发矢激,人无得挠者,以故恒与人龃龉。当万历季年,税使四出,慈溪令韩国璠尽括邑中契券,搜索盈万金,犹不已,人情惊怖。应麟谒国璠,强出契,事得止,邑人为立尊德祠于北湖壖尸祝之。应麟自再诣京师,目击时事,遂无意于用世。尝寓书族人曰:“皆持禄养交,日夕如雷霆轰然在头脑上,胁息无敢出一言为天下者,中原陆沉,恐不难致,吾此身可以再尝试乎?”其后起即报罢。应麟愈老矣,家居又十余年,崇祯三年卒。其子思简请恤阙下,从子御史思睿亦疏言之,赐祭葬,赠太常卿。
(徐乾学《憺园文集卷三十四》,载《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412册第756页)
皇明中宪大夫太仆寺少卿赠太常寺卿松槃姜公墓志铭
予尝读本朝奏疏,而叹诸臣之不敬其君也。夫谏者,宁仅行己之言为得乎?逆料其君不若尧舜,不能纳正言,而以庸人之所共由者庶几吾君,于是济以机智勇辨,而行吾之谏。谏即行乎,终将冻解于西而冰坚于东,雾释于前,而云滃于后,是使其君终身不闻正论也。吾谓谏者,亦唯是尧舜之所行者,即吾君之所能行也。一时谏或不入,其君终畏其言而不敢自恣,未必不行之于数十年之后,若是者,可谓之敬君矣。
神庙时,光宗生,其母无宠。已而福王生,其母郑氏也。上嬖之甚,尝于玄帝神前盟曰:“有子则为后于天下。”书其盟于约,中分之,上藏其半,郑藏其半,犹流俗之所谓合同者。至是福王生,上传贵妃郑氏进封皇贵妃。
户科给事中姜公上言:“礼贵别嫌,事当慎始。恭妃诞育元子,翻令居下,揆之伦理则不顺,质之人心则不安,传之天下万世则不典,非所以重储贰、定众志。如或情不容已,势不可回,则愿首册恭妃,次及贵妃;又下明诏,册立元嗣为东宫,以定天下之本。”当是时,神宗舍光宗而立福王之意,已沛然莫之能御,顾一时骤诎于公之昌言,不敢自明,但以疑君卖直谪公。吏科给事中杨廷相等疏救,不听。
自公谪后,神宗故缓册立,初以皇长子质弱为辞,已又变为待嫡,已又变为铺宫金钱未备,展转计穷。后公上疏之十五年,为万历二十九年,不得已乃册立光宗为皇太子,第三子为福王。四十一年十二月乙巳,神宗索盟书于贵妃,不肯出。明日,又索之,至暮乃出,尘封如故,焚之玄帝神前。辛亥下诏,明年三月丙子,福王就国。盖数十年间,言国本者既皆祖公之说,而神宗以天子之威,不敢直行其意,则公之一言足以畏之也。
公讳应麟,字太符,别号松槃,宁之慈溪人。祖槐。父国华,嘉靖己未进士,累官至陕西行省参议。母王氏,封恭人。万历十一年进士,选为庶吉士,改授户科给事中,谪大同广昌县典史。十七年,迁知余干县。二十年,丁外艰,服除赴阙。王文肃以三王并封拟旨,举朝噪之。及文肃请去,公寓书:“为相公计,可以四年前不出,不可以四年后求去。宜于无事时乞休,不宜于安危时奉身而退。”文肃畏其言而谢之。
同郡沈文恭执政,故暇豫事君者也,往会朝堂,公复以语侵之。故事,小臣随例补任。文恭语吏部:“姜君姓名,上时置胸臆中。专请乃可。”于是待诏七年,五请而不报。文恭盖亦畏之矣!册立命下,公喟然而叹曰:“吾君不难以夜半之泣割,而殉小臣之一言,是诚尧舜之君也。吾又何必出而图吾君乎!”遂归。光宗即位,叙国本首功,起太仆寺少卿。吏科薛凤翔以公礼格之,公亦耻与后进争用,即乞致仕。
崇祯三年五月初七日卒,距生嘉靖二十五四月二十四日,年八十五。
明年,从子御史思睿请恤,赠太常寺卿。十四年,嗣子思简再请,奉旨予祭葬,录其子一人。葬邑东北之花盆山。元配刘氏,封恭人,后公三年而卒。
子三人:思简、思素、思复,皆诸生。女五人,皆适士族。孙九人:晋珪、晋琮、晋璜、晋璋、晋璐、晋珙、晋瑛、晋瓒、晋卿。曾孙某。
铭曰:古之君臣,亦惟师友;后之人臣,仆妾奔走。师友之言,春温秋肃;仆妾之言,屈曲从俗。宋有程子,说书崇政,帝折柳枝,亦告以正。此风邈矣,有君不敬。昔我显皇,风落山虫;割臂而盟,证之玄武。侃侃姜公,有道如矢;帝黜其身,其言留只。床笫虽安,公言霜雪;山穷水尽,要盟始绝。
申王赵沈,仆妾之臣。夫苟法公,何至纷纭!岂为一疏,遂足以传?期君尧舜,此心万年。
(黄宗羲《黄宗羲全集》第11册第43页,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1月)
与姜淡仙思简书
鄙作较旧志有疏略者,颇有意存。当神宗谕封贵妃之时,中外行迹,尚未甚著。所谓“人情匈匈,道路相惊讹言”,皆后来景象。言之于此,似为太早,反将公先几之见晦而不彰。故弟于先后形容太过者一概抹却。未上之疏,载其全文已为非礼。且考“其时有次辅沈公鲤”一句,则是辛丑矣。沈公以是年九月入阁,而八月已下十月十五日册立皇太子之旨,安得复进此疏乎?三王并封之议在癸巳,后公疏七年,而铭文叙在投荒之前,亦为倒置。所称“念台先生从诸生时,闻公国本疏,太息加额”,先生生己卯,至丙戌才八岁,亦不应凿空如此也。凡碑板之文,最重真实,而无识者昧然为之。此弇州《二史考》所以不胜其纠缪也。
(黄宗羲《黄宗羲全集》第11册第46页,浙江古籍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