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了小秤,母亲又一通埋怨。士心很后悔,得罪城管令家里少了一份生计来源,小摊彻底结束了它的历史使命,即便有钱再买一台,城管也决计不会再让他们摆下去。
“去了趟北京,城管都不放眼里了。那是狼,躲都来不及,还敢惹他们。”
“妈,我没惹,他们找茬欺负人。”
“他们哪天不欺负人?哪个不得忍着让着?你较啥劲?到头来还不是自己吃亏?”
士心真有心拎个菜刀去和那帮人拼命。他终于明白了当初马大叔为何会当着城管的面用剔骨刀挑断了自己的大动脉。
他不再说话。耳朵嗡嗡作响,响得他心神不宁,母亲的埋怨也令他心烦。
他避开母亲找了点棉花捻成细绳放耳朵里探探,拿出来时蘸满鲜血。
士心大半夜起来去邮局排队,用摆摊几天挣来的钱批了点报纸,抱怀里满街兜售。
流动贩卖的好处是不易被城管抓,机动性强,哪儿人多往哪儿钻。他卖得比报摊便宜,一百份报纸每到傍晚就已卖完,赚了六块钱。这会再去批报纸拿不到货,他跑到北斗宫街批了二十支牙刷、十几袋清洁球,趁着下班人多,沿街叫卖:“牙刷五毛,擦锅的三个一块!”
做了几天游商,赚了七八十块钱。身体越来越虚,他放弃了大清早去排队批报纸,抢不过身强力壮的汉子和膀大腰圆的报摊女摊主。卖报纸需要从早到晚沿街晃荡,他没精力晃悠十来个钟头,只能拣正午前后天气暖和的时段出去卖点零零碎碎,那些小玩意赚不了几个钱,但能打发时间,好歹也能换点买药的花销。
他手脚生了冻疮,更难受的是耳朵被城管打了之后一直嗡嗡响,这几天耳朵疼得厉害,牵引得半个脑袋都疼。周末的下午,他卖光了批来的花手绢,去莫家街转了一圈,想买点肉,因为今天士莲回家。莫家街是省城有名的市场,空气中飘着各色小吃的诱人香味,士心摸摸口袋,想了半天,钻进一家牛肉面馆要了碗素面,三两口吃完,将面汤喝得精光,打了个舒服的饱嗝。这是几个月里他吃得最舒坦的一顿饭。
从面馆出来,他到市场外门诊挂个号看耳朵,医生用拧开灯照着耳朵里边瞧了又瞧:“鼓膜穿孔,化脓了,中耳炎。”
三盒消炎药几乎把他这些天攒下的钱花了个精光。
他没买肉,也没回家,拿着病历去了城管大队,他要找那几个打他的人,要个说法。
敲半天门,才有个穿制服的中年男子出来,瓮声瓮气问他找谁。
士心说不知道要找的人姓甚名谁,但认得那人。制服男子问他为何前来,士心将自己摆摊被城管打得鼓膜穿孔的事说了,那人一听,没了好脸,不让他进去了:“我们这几十号人,你说不出名字,没发给你找。再说,我们有纪律,不能乱打人,你说法可得负责任。”
“我很负责地告诉你,他们就是城管,穿得跟你一样。只要见着,肯定能认出来。”
那人反问道:“穿制服就城管哪?你这副模样跟大烟鬼似的,是瘾君子不?”
士心被他噎得不知如何回话:“你是领导,你得做主。”
“做!你有本事把打你的那人抓了,送这儿来,要真是我的人,给你做主……”
那人话没说完,有人从外头进来,进门便嚷嚷:“我操!今儿遇个硬茬,差点翻船……”
士心听音辨人,认出正是带头打他的人。
“就是他!带头的!我的耳朵就被他打的!”
他其实根本不知道耳朵是被哪个打穿的,但眼前这个人确然是打人者无疑。
领导还没发话,那人却认出了士心:“嗬!找上门来啦?信不信我弄死你?”
“来!”士心一挺身,将脑袋往那人怀里一伸,“你要打不死,你就小姨子生的。”
那人勃然大怒,举拳就要招呼士心,却被领导模样的人劝住了。
“这干嘛呢?”他对属下喝道,“看你这德行,还有个人样不?”
那人不敢造次,只得将拳头放下,恶狠狠瞪着士心。
“小伙子,这事儿我们会调查。你先回去。”领导对士心说。
“我只要个说法,他们凭什么打人。”
“放心,我是领导,说话算话。”
“什么时候?”士心决定撒个谎,“我得回北京,等不了太久。”
“哦?北京干嘛去?”领导听出了士心的弦外之音,这招还真管用。
“念书呗。我政法大学学生,回家看父母,帮着看两天摊,好端端被他们打成这样,还把摊子砸了,断了家里的生计。”
“噢!政法大学……学法律的,怪不得维权意识这么强。挺好,挺好!”
领导瞪了下属一眼,说了几句软话,又说些那几个只是临时工,层次不高,难免惹出些乱子来之类的话,劝士心先回家,承诺一定给个说法。
士心回到家,母亲正在做饭,跟刚从学校回来的士莲嘟囔着什么,见士心进门,母亲不骂女儿了,对士心说:“正好。把你这些天挣的钱给我,这催命鬼又来要钱!”
“学校要实习,必须买衣服,不是我要买。”士莲嘟囔。
“丫头!我看你是人大了,心活了,成天惦着穿啥好。早先一个月五十块就够花,现如今一个礼拜五十还嫌少。我跟你爸忙死忙活一个月统共才四百,一半给了你,还不够?”母亲在围裙上擦擦手,将手伸向士心,“有多少?都给我,这要命的阎王……”
士心口袋里装着三盒药治耳朵的药,钱所剩无几。
“妈,我把钱弄丢了……”除了说谎别无选择。
“啥……”母亲眼睛瞪得浑圆,一屁股坐凳上,“我就说,钱放家里不好吗?非要自己拿着,这可好,大冷天忙活这些日子,白忙!要命哦!我怎么打发这活阎王……”
母亲将士莲称作活阎王,士莲忍不住驳了一句,母亲脾气上来了,“你能耐了,知道犟嘴了,我的妈哎……”
母亲嚎啕大哭。
士莲也不理会,走到哥哥跟前:“哥,真的是要实习,需要统一买制服……”
士心拍拍妹妹脑袋,从口袋里摸出剩下的零钱,塞给妹妹:“就这么多,够不够?”
士莲大喜过望,接过一堆零钱数了数,喜道:“加上我自己攒的,就差四块!”
她瞥见士心口袋里露出的药盒,伸手去掏。
士心想要躲闪已然不及,士莲将三盒药掏出来,看看药盒儿:“哥,买这么多药干啥?”
母亲不哭了,探着脑袋走到士莲跟前,将她药盒要过去看了看。
“尕娃,钱都买药了?这药不便宜,好端端买这么多药……”她忽然想到了前些天士心搬家时大雪天身体里往外淌血的事,顿时慌了,“儿子,到底咋啦?”
“没事,妈!有点不舒服,去医院看了看,大夫开了这些药。我本来不要,消炎药,放家里也能用得上,就拿回来了。”
母亲将信将疑,眯着眼细看药盒上的说明,说道:“这药治呼吸道感染哩!正好,我气管炎犯了。”她转头问儿子,“尕娃,你真不吃?”
士心笑了笑:“不吃,不吃。”
母亲将药收起,张罗着开饭,又不忘嘟囔几句,旋即又跟女儿士莲争辩起来。
士心听得烦躁,想出去走走:“妈,你们吃。我转转去。哦,我吃过了。”
母亲小声嘟囔:“没挣两个钱,就知道下馆子,家里的饭看不上了。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