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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心劳动的开端是五岁那年冬,天年关将近的时候。那会儿他还不懂劳动,只是受着父母的耳濡目染,享受用劳动换得想要的东西的那种成就和荣耀。
那年大雪浩渺,他跟着村里一些半大娃娃到戈壁滩上骨头。青藏高原腹地成群的羚羊和黄羊随处可见,寒冬大雪之际很多动物死去,兀鹫和凛冽的北风很快将它们变成枯骨,捡拾动物遗骨卖给供销社是乡下孩子最寻常的营生,只要吃得起苦,终年见不到一毛钱的娃娃们可以用骨头换回糖果和喜欢的东西。
那一年,艳羡很久的士心终于得偿所愿,跟着别人跑了几天,换得一块六毛八分钱。如果不是五岁的他力气实在太小,捡到的骨头恐怕不止八十多斤。他用这笔平生见过的最大巨款给父亲买了两包“青松”香烟,给母亲买了一黑一白两把棉线,给妹妹士莲买了根红头绳,当然也没忘记自己买包一百响的鞭炮。那是个快乐的年关,他将挂鞭拆成一枚一枚炮仗,痛快地放了半个月。
母亲毫不吝啬地夸奖了他,他把脸蛋笑成酡红,像小人书里的***一般挺着胸膛在亲朋面前招摇,手上的冻疮又痛又痒。
在城里度过的这些年他的主要劳动是摆摊,但他觉得那更像是不得不做的家务。高考结束了,他需要钱,他必须出去干活,这是他劳动的真正开端。
工地上干了三天,他才知道这种劳动远不像在乡下时大家喊着号子嘻嘻哈哈一同打夯砌墙或者割麦挖洋芋那样轻描淡写,它需要耐力和体力,它的强度远远超过了本就羸弱又一直在念书的士心能够承受的范畴。
一天八块钱,九个钟头。
工地离家约莫十三四里,火车站附近的一个工地,士心骑车去干活,中午不回家,这样能省下来回坐车的钱,到手的钱能多一点。
他完全不懂技术,也没有很好的体力,只能被派去搬运和安装管道,一连很多天重复着同样的工作:将五六十斤的铸铁管从仓库扛到施工的楼里,上下两根铸铁管对接,用水泥和沙子封实接口,连成一体,待到铸铁管准备充足,便要甩动大铁锤在楼板一角砸个圆洞,和接应的工友一同将楼上楼下的管道依次连接起来,这便是楼房里厨房和卫生间常见的下水管道。
这项工作没太多技术含量,足够的力气加上责任心就能做得很好,只是他气力不够,手也生分,头一天接连两次砸伤了手,做了几天才慢慢熟悉起来。
士心干活效率不高却很用心,他怕管道连接不严会导致日后漏水,所以对接管道时格外细心,沙子水泥按照绝对严格的比例拌好,一点一点填充,一遍又一遍压实。工友们笑着揶揄士心,他依旧按部就班,不紧不慢。
“这房子盖出来,咱这泥腿子也住不上,较那真干啥?”
“一天八块钱呢!”士心笑笑,他要对得起工钱。
他身子太弱,又不肯耍些奸猾,总是最后一个完工,那些汉子们倒是对这个学生娃格外照顾,嘴里叼着劣质烟卷帮他干活,也取笑他:“城里娃,真孬!”
“学生娃,你细皮嫩肉,还认字儿,给老赵当上门女婿吧!他准乐意!”
每当工友们拿老赵的闺女说事,老赵总瞪大眼,梗着脖子斜眼瞅他们:“别闹,闺女还小!”
众人于是笑成一片。据说这些粗豪的汉子们每个人都曾被别人扯成老赵的上门女婿,士心后来才知道,老赵就一个闺女,他要紧她。
士心听乡下汉子们取笑他,也不生气,他本来就孬,况且那些人都是热心肠,每天都能帮士心干点收尾的活,也没有人计较,他们说,力气多,不值钱。
接连几天下来,繁重的体力劳动令士心不堪重负却又不得不咬牙坚持,回到家里饭量出奇大,三大碗面片下肚仍觉得意犹未尽。
母亲笑着说吃的比挣的多,这活儿干得划不来,却又端着碗给他盛饭,转过身去的时候悄悄抹眼泪儿。吃了饭士心必会倒头大睡,家里人看得出浸透在他身体里的劳累,却没办法让劳累停止。现实毕竟是现实,生存需要担当,家里每个人都有要做的事。
经过最初一阵子磨合,士心渐渐适应了工地,身体里的疲倦少了,手上的血泡也少了。他开始喜欢这份工作,一天八块,一个半月能挣三四百,加上士莲摆摊的收入和自己过去几个月攒下的两百多块,士莲的学费差不多了。如果不是给母亲买野蜂巢和鸽子花了不少钱,妹妹的学费应该攒够了。
工友都是粗犷的西北汉,干活风风火火,干累了将工具随手一扔,聚在一起抽烟说话,句句离不开女人,说到酣畅时齐声大笑,士心也跟着笑。
这天大家又忙里偷闲聚一块说话,有人绘声绘色讲荤段子,众人大笑,士心瞧得有趣,也跟着嘿嘿笑。
“听懂了吗?你就笑!”有人问。
士心笑着摇头。
“瓜子!听不懂,你笑个球!”
士心仍旧笑,那人便朝老赵喊:“老赵,你女婿瓜掉了!”
众人又哈哈大笑,有人递给士心一支烟,士心连忙摆手。
递烟的人将烟卷丢进自己嘴里香喷喷抽着,继续蔑视这个城里娃:“不懂女人,不会抽烟,你在这掺合个球啊,滚那头干活去!”
另一个朝老赵喊:“老赵,别忙了,快来教教你这瓜女婿,不然过了门摸不着门道,把你闺女活活气死哩!”
约莫五十多岁的老赵在不远处独自坐着,斜眼瞅着这边,没有吱声。
老赵很少跟人开玩笑,也从不递烟给别人,累了就掏颗烟点上,坐在沙堆上吐烟圈,不住咳嗽。大家总爱拿他开玩笑,却都不敢亲近他。
士心起初并没太在意花白胡茬的老赵,只是见他常常叼着烟卷不停咳嗽,有时候咳得像要随时断气。
工友们又拿老赵的闺女开了几句玩笑,老赵吭吭吭咳着没有回应。
“学生娃,你老丈人气得要吐血啦!快去瞧瞧。”
士心见老赵确实不住咳嗽,走过去在他跟前蹲下。
“老哥,少抽两口行不行?”
老赵抬眼皮瞅了瞅士心,没等他回话,另一边有工友起哄:“咋还管他叫老哥哩?你们俩这辈分到底怎么论的嘛……”
他的话戛然而止,却是老赵抓了一把沙土丢过去,正打在他嘴上,黄土弥漫,把半截话打回他肚里去了。
众人大笑,那人满脸黄土,忽闪着眼睛:“日他先人,这还急了。”
老赵望望他,猛吸一口,将烟卷在地上蹭灭,把烟头装进胸前口袋,站起身来,扛起两根铸铁管朝楼里去了。
老赵走出几步,吭吭咳起来,士心赶紧跑过去,在他身后扶着铁管。老赵觉察到肩上负担轻了,稍作停顿,径直进楼,士心跟着进去了。
俩人从楼里出来,老赵掏出先前没抽完的半截烟点上,从烟盒里掏了根烟递给士心:“来一根,解乏。”
几个工友面面相觑,不敢相信一毛不拔的老赵居然给人让烟了。
“老赵,这是耍的哪一出啊?啊,对!知道学生娃不吃烟,装客气。”
老赵用眼神蔑视了那人,将烟卷递到士心眼前。
“吃一颗,真能解乏。”
士心想拒绝,不过他真的很累,疲倦从每个骨缝里往外冒。他接过烟卷叼在嘴上,就着老赵递过来的烟卷对了火。一口烟入口,他呛得吭吭咳起来。
老赵咧嘴一笑,抽了口烟,吐出一串好看的烟圈,像是炫耀。
“这有啥好抽?比屎还难闻。”士心将烟卷插进丢掉。
老赵赶紧将半截烟捡起,掐灭了,吹了吹放进胸前口袋:“可不敢浪费,过滤嘴儿的。”
士心笑笑:“就是金嘴儿也不稀罕,你也别抽了,少花钱,还不受罪。”
老赵咳嗽两声,说道:“戒个屁!抽了半辈子,哪能说戒就戒。”
“有那钱买点水果糖多好啊,想抽烟就就抿一颗,我也跟着沾点光。”
老赵嘿嘿一笑,没再说话,默默抽烟。
士心端详着身旁堆放的铁管,准备干活。
老赵将烟屁股丢掉,拍拍屁股,帮士心将一根铸铁管扛到肩上,自己又拎起两根,两人一前一后进楼。士心费力地扛着铁管爬楼梯,老赵在他身后说:“你娃娃家不懂,这烟卷就像女人,沾上了就戒不掉。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我老赵听进去了。”
士心觉得老赵挺好玩,并非看上去那般沉闷和吝啬。
傍晚时分,士心还在忙着扛铁管,工作量只完成多一半,他有点着急。
他对着一堆铁管,吞纳吐气,抱起一根铁管往肩上送,不料位置没拿捏好,铁管从肩上滑到地上。他吁了口气,重新将铁管扛到肩上,闪闪腰往上送了送,迈步便走。脚步乍一迈出,他觉得肚里忽然剧痛,身子一软,竟仰面朝天倒了下去,铁管掉落沙堆里,灰蒙蒙的尘土将他罩住。
从楼里出来的老赵瞧见了,慌慌张张跑过来,边跑边喊:“张家娃,没事儿吧?”他几步跑近,见士心躺在沙土堆里,看着没有大碍,这才咧嘴笑道,“城里娃,当心点,砖头瓦块不长眼哪!”
老赵伸手来拉士心,士心呲牙咧嘴朝他摆摆手,表示要歇歇。
老赵叫他歇着,自己扛起士心的铁管进楼去了。
士心慢慢站起,将一根铁管抱怀里想要运力扛起,肚里又一阵剧痛,跌跌撞撞往后退了几步。他有点气急败坏地将铁管丢到一边,一屁股坐沙堆上。
士心肚里痛如火烧,脸上却凉飕飕的,是汗瞬间冒了出来。
他用沾满灰土的手抹了把脸,抬头望望天空,半空里长云悠悠,几只鸟雀低低掠过,撒下一串欢快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