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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七号,省城西宁。
青藏高原从未如此溽热过,热滚滚的气流像要把大地煮沸,学生们的心也被煮沸了。张士心在焦灼的气息中进了考场,中山装口袋里装着那支弹弓。
考试结束后,他要去抽空打几只麻雀。
母亲的哮喘日益严重,母亲总也不肯去医院,药片都舍不得吃两颗。士心曾询问过在街头义诊的专家,按照专家教他的办法买了野蜂巢和陈皮熬糖水给母亲喝,不过收效甚微。他对后来从日历上看到的偏方寄予厚望——母鸡肚里装个鸽子,鸽子肚里装三只麻雀,再添几味中药炖服,据说治疗气管炎有奇效。他向有学问的王老师请教过这个偏方的可靠性,王老师叫他不妨试试。
士心虽然并没有格外看重高考,但这毕竟是决定命运的考试,看似跟以前经历过的千百次考试没什么分别,实则宛如千军奋战,分毫不能懈怠。
坐到考场里等待的某个瞬间,士心忽然冒出个奇怪想法,他希望自己发挥失常,考不上任何学校。如果那样,他就不必纠结,母亲也不会为难,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埋头劳动,供三个妹妹念书。
那个稍纵即逝的念头来不及成熟,第一场考试开始了。语文。
士心答得还算顺利,一口气做完题目,只剩下作文的时候时间才用去不到一半。他在构思作文的间隙里,兜里的弹弓硌了一下他的肚子,他摸摸口袋里的弹弓,忽然回想起无忧无虑的童年,想到了几年前还扎着乌黑辫子如今却佝偻着身子在大街上挥汗如雨的母亲,想到了沉默寡言只知道卖力气的父亲,想到了几个没享过福却早早懂事的妹妹,也想到了被冻疮夺走生命的弟弟。二十年岁月在他脑子里一幕一幕闪过,如果不是在考试,他会趴在桌上痛痛快快哭一场。
清贫生活给他的惟有温暖和感动。他强忍泪水,用那支裂缝中渗着墨水的旧钢笔写下了自己的家,写下了生活的艰辛,写下了对大学的向往。
考试时间刚刚过半,他完成了作文,他翻看了试卷,确认没有遗漏题目,就交卷离开了考场。
从考场出来,他摸着口袋里的弹弓直奔附近一座花园。那花园很大,一年四季总有麻雀在里面叽叽喳喳。他穿过马路,摸出弹弓正要一展身手,却听背后有人大声喊他名字。
士心听出是王老师的声音,想要躲避已然不及,只得硬着头皮转过身去向老师打招呼,笑了笑。王老师穿过马路赶过去,显然生气了。
“我再三叮嘱过不要提前交卷,你……”
“我做完了,检查过了。”士心只想着打麻雀,确实将王老师的叮嘱忘了。
“平时不听我的也就算了,最后一次居然也不听!多查查,多看看,能查出一个错漏,就能多得好几分。这是高考!半分儿都能决定你的一辈子!”
士心自知理亏,只好默不作声。
王老师又埋怨了几句,士心只是频频点头,却不再说话。王老师明白此刻说再多也无济于事,心里又牵挂着别的学生,匆匆穿过马路奔考场门口去了。
“哎哟哟,祖宗哎,你们俩怎么也这么早出来了,要命哟……”
王老师朝两个提前出来的学生飞奔过去,士心正要回街心花园去打麻雀,却见杨文萍笑盈盈朝他走来,手里拎着七八只麻雀。
“我买好了,省得你害命!”
“不一样吗?”
“不一样。这些雀儿被人杀了拿来卖,就算你不要,它们也活不来。你要再打,那就是害命,我不准。”
士心打麻雀本就情非得已,眼见杨文萍已经买了,便将弹弓收起,从杨文萍手里接过麻雀。杨文萍把麻雀交给士心,却朝他伸手要弹弓:“给我。”
士心不明所以,将弹弓递给杨文萍。
“你一个女娃娃要这干啥?”
“要你管!”杨文萍将弹弓收好,攥在手里。
两人坐在街心花园的长椅上,没说几句话,王老师又风尘仆仆赶来。
“一塌糊涂,一塌糊涂!完了,完了!快说说,你答得咋样?”
士心不敢怠慢,赶紧回答:“我觉得还行,及格没问题。”
“你要真的只是跨过及格线,那我就白指望了。”王老师摇了摇头,“下午的数学你可得好好给我答!你数学本来就不比语文,再要不好好对待,准完!”王老师瞥见士心手里的麻雀,立刻明白了,“真不分轻重,啥时候打不行?”
王老师话没说完,又急匆匆朝对面的考场奔去。
杨文萍笑道:“哎哟,又不是你妈,操碎心!”
“别这么说,她是我最尊敬的老师。”
杨文萍见士心说得严肃,便不再放肆,拉着他直奔附近的小饭馆,“咱的牛肉面还没吃哩……”
接下来的几场考试士心不再率性怠慢,认真答题,却答得远不及语文那么顺畅,甚至有几道数学题根本没时间完成。
两天过去,第二天下午高考结束。
从考场出来的学生将手里的书本和资料撕得粉碎,抛到半空中,破碎的纸片纷纷扬扬铺满街道,宣告着一段缤纷旅程画上了句号。学生们宛如蛰伏初醒,蹦跳着相互拥抱,有人笑,有人哭,也有人骂。
张士心没有加入狂欢,匆匆回家问士莲的情况。如他预料,妹妹考试发挥得不好,自己感觉考不上大学。他安慰妹妹几句,兄妹俩开始筹划接下来的事。
努力赚钱,攒学费。这是俩人必须要做,而且一定要做好的事。
“你摆摊。”士心安排道。
“那你呢?”士莲问。
“我去工地。同学的爸爸给我找好了活儿,后天就能去。”
“工地?当小工?你?”士莲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眼瞪得宛如铃铛,“就你这小身板,要去当泥瓦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