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七月悄悄到来,不落痕迹,距离高考只剩一个礼拜。这是士心一家来到省城的第十个夏天,格外溽热。
士心依然守着街头小摊,他只去了学校两次,因为有一些与高考相关的表格要填写。盛夏的酷热撵走了顾客,他的小摊生意清淡,一段时间忙下来也没能攒下多少钱,还有了一笔数目不小的花销——母亲的病越来越严重,他从家附近的市场里买了一整块野蜂巢。
不惑之年的母亲一身病痛,五个孩子在她胛背上长大,二十年的长期辛劳在她身体里留下的不仅是疲倦,还有心脏病和气管炎。这两年气管炎越发严重,诱发了哮喘和高原最常见的肺气肿。很多个夜里,士心在隔壁屋听着母亲的一声声轻嗽,无法入睡。他知道母亲强忍着病痛,他更清楚现在出去劳动是对清贫的家最实际的贡献,但他也明白如果现在就踏上父母走过路,终日为温饱奔波,这个家便没有了希望,他眼下再怎么努力都足以赚得医治母亲的钱,更不可能改变一贫如洗的家境。他想让这个家有希望,不愿父母继续在清贫中颠沛。
读书,几乎是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所以,他要考学。
七月六号下午,距离高考开考只剩下十几个钟头,士心在街头摆摊。
他已经看好了考场,准备了简单的考试用品。离开学校已三个多月,翻烂的课本被他丢在家里好几天了,几个月的忙碌没攒下多少钱,此刻他不再盘算今天能有几块钱收入,他只想在明天的考试中有个好成绩,就算求学生涯在高考结束后画上句号,他也希望给自己一份满意的答卷,对王梅梓老师有个交代。
张士心坐在阳光下,黑黝黝的脸上布满细密的汗珠,他在把弄一支弹弓。酷热驱散了行人,没人光顾。那支弹弓他已把弄好几天,一直没拾掇。小时候做弹弓打鸟很简单,现在他却觉得不那么得心应手了。
母亲的哮喘病拖得很严重了,他从日历上看到个治哮喘的偏方,花了几天时间做弹弓。他想打几只麻雀炖给母亲吃,就算不能根治哮喘,至少可以让母亲补补身子,还不用花钱。当然,做弹弓也可以消磨时光,驱散焦灼,对即将到来的高考,他并没有十足把握。
建恒给他送来了削好的铅笔、小尺和塑料垫板。建恒坐了会儿就被士心撵回去看书,建恒接受了临阵磨枪的建议,回家准备去了。士心落寞地坐着,望着远去的建恒,难过得想哭。他翻来覆去看那几样文具,仍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参加明天的考试,一只手不自觉地扯着弹弓的橡皮。
“哟,你老人家心真宽,都这会儿了,还有心玩弹弓!”一个女孩儿笑盈盈到了他跟前,将一支奶油冰棒塞进他手里,“明天考大学,来慰问一下奋战一线的革命同志。吃完奶油雪糕,一定要考得好好的,别丢了咱面子。”
士心拿着雪糕,嘿嘿笑。女孩笑嘻嘻说道:“就知道傻笑,雪糕要化啦,快吃,两毛五呢!我得卖多少杯茶才赚得来呀!”
士心笑笑,抽掉冰棒纸,将雪糕送到女孩嘴边。女孩凑过嘴巴咬了一口,将雪糕推回他嘴边:“你也吃。瞧你那嘴,干得像那个。”她指指街边的柳树皮。
士心咬一口雪糕,问:“生意好吗?”
“好个屁!买卖好我还能巴巴跑你这儿来瞎耽误?”女孩拿弹弓,“小时候的玩意儿,没想到你现在还会玩。拿它干啥?”
士心答道:“打雀儿呗。”
“小时候还没打够啊?残忍,不像你。”她将嘴巴凑过来,士心把冰棒送过去,她又咬一口,美美地笑,“放过那些小鸟吧,你要想吃肉,我给你买。”
士心嘿嘿一笑,没说话。这女孩是他的好朋友,两人自小相识,一同从乡下回到省城,做了很多年同学,熟悉得明白彼此的每个眼神。
女孩见士心不说话,将他手里的雪糕夺过去:“要化掉啦!我杨文萍的钱又不是抢来的。”她将剩下的雪糕咬掉半截,递给士心,“风火牙,吃不了冰的,还是便宜你吧。”
士心望着杨文萍,她的脸蛋在阳光里像个熟透的苹果。
“早知道你不吃,我省下两毛五。你就要去外地念大学了,到时候有的是漂亮女娃给你买,还会在乎我给你买的雪糕吗?”
“嗯。”
“嗯是什么意思?傻样儿。”杨文萍笑了。
士心内心漾起难言的涟漪,感动和忧伤交融。这个在街边卖茶水的女孩就像他的亲人,两个人平时很少见到,但如果有一天他真的去外地念书,他会很舍不得她。这个同他一起在山坡放羊打猪草,又一同在上学和吵架中长大的女孩,是他少年记忆里最漂亮的风景,也是常常陪他一起摆摊的伙伴,她甚至经常因为陪士心摆摊而忘了照看她自己的茶水摊。
他们同一年出生,同在乡村耍到十岁,又在同一年跟随下乡的父母回到省城,后来又同在一个班念小学,只不过杨文萍很早离开了学校,在街头摆个茶水摊子贴补家用,跟她比起来,士心算是幸运的,起码比她多念了很多书。
“早点收摊回家吧,明天考试。虽然我不愿意别人给你买雪糕,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去上大学。”杨文萍笑了笑,转身要走。
士心见她嘴角挂着一滴奶油,朝她招招手。杨文萍凑到他跟前,眼里笑意盈盈。士心伸手蹭掉她嘴角的奶油,笑着拍她脑袋:“去吧,好好挣钱去。”
“嘻,我又不上大学,也不用攒钱娶媳妇,挣那么多钱干啥?”杨文萍眼圈忽然红了,“挣钱,呵呵,要不为着挣钱,明天我也和你一起考大学哩!”
士心心里难过,不知道怎么安慰杨文萍。
杨文萍朝他做了个鬼脸,跑了。士心呆呆望着她远去,几个路人歪着脑袋看发呆的士心。士心望着杨文萍的背影,无限惆怅,眼泪险些流下来。
生活可以任意选择他们,他们却无法选择生活。
杨文萍的父亲和士心的母亲一样还在念书的时候就下了乡,回城后同样为了给四个孩子落户放弃了工作,多年碌碌,无所事事,杨文萍小学没毕业就辍学摆摊养活弟弟妹妹,士心远比这个女孩子幸运得多。
这一天士心收摊很早,生意却很好,太阳还高高挂在半空,他就推着秤回家去了。他的中山装口袋里装着大半天挣来的七块多钱。
他推着自行车走在无数次走过的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和往日没有分别,他的心境却和过去截然不同。他不知道今天过后,他会去新的地方念书,还是会推着小秤照旧摆摊。
路过邮局门口,一只枯瘦的脏手伸到他面前:“娃,给咱买个馍吃。”
士心停下脚步,朝他伸手的是个熟人。大约六七年前,这个甘肃女子出现在他摆摊的那条街上,很快成了那一片街知巷闻的人物。据说她是改革开放后出现在省城的第一个暗娼,那时穿得花枝招展在街头肆无忌惮地搭讪男人。那些年她无限风光,常常摇摆着从士心的小摊前走过,偶尔称一下体重,嗲嗲地笑着将几分钱塞进士心手里。有时会在附近小摊买两根五分钱的冰棒,分一支给士心,然后大剌剌坐在他的破椅子上吃冰棒。她坐到士心的摊儿上的时候,士心的生意就格外好,高矮胖瘦的人都愿意上前关注一下体重和身高。那女子笑眯眯地迎接每个人,说些肉麻的话或者在顾客身上捏一把,将收来的钱塞给士心,那些男人美滋滋地走了,通常连找零都免了。士心从心里厌恶这个女人,但他从不显露这种情绪。几年之后,越来越多甘肃女人到了这里,那些年轻的同乡姐妹很快打压了她的风光,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没有了生意,终日落寞地在街头游荡,据说一次五块钱都招揽不到生意。
士心很久没见过她了,算起来她消失了大概一两年。她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苍老的太婆,乱蓬蓬的头发被汗水浸透贴在脸上,几乎看不清面容。她颤巍巍望着士心,左手拄根木棍,右手拿只破碗,眼角挂着两坨黄色眼屎。
士心从口袋里取出两毛钱放进她的破碗中。女人感激地连连点头:“菩萨保佑你!好娃娃!保佑你平平安安!”
士心本就落寞的情绪更加低落,难过得想哭,推着车赶紧离去。
母亲曾告诉过他,这个女人来自甘谷,那地方几乎寸草不生,她跑出来是靠出卖肉体养活家里嗷嗷待哺的孩子。士心不知道这个背井离乡的女人的孩子如今怎样了,但这个母亲已耗干青春,没有了尊严,成了老乞婆。
士心推着车进了院子,却见萍萍站在屋檐底下,两只小手高高举起。
士心正要问,萍萍赶紧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士心不知道萍萍搞什么玄机,只得蹑手蹑脚推着车到了屋檐底下,压低声音问最小的妹妹:“干啥呢?”
“逮雀儿。”
“啊?”士心这才看见萍萍两只小手心里分别撒了几颗米粒儿。他顿时明白了萍萍的用意:“这样也能逮着雀儿?”
萍萍认真摇摇头:“半个钟头了,雀儿影子都没见到。它们为啥不来吃?”
士心被妹妹的天真惹笑了,轻轻摸摸萍萍的头:“这样不行。我做了弹弓,回头去打好些雀儿回来。”
萍萍又摇摇头:“妈妈昨天夜里咳得好吓人,你说雀儿能治好妈妈的病,等你打到雀儿,那得啥时候哩?”
士心心里一暖,又忽然一酸,只得由着萍萍去。他将车停好,卸下体重秤进屋。张士莲正趴在桌上,望着一大堆没做完的习题愁眉苦脸。
士心接凉水洗了把脸,顿时振奋。他对妹妹说:“歇会儿吧,别看了。太紧张反而考不好,今晚踏踏实实睡个好觉,明天一身轻松应考。”
士莲显然对自己不是很有信心,有点懊恼地丢过来一句不冷不热的话:“我又不是你,不抓紧看书,能考上哇?”
士心觉得没趣,也只好由莲莲去了。他进自己屋里躺下,抓起《平凡的世界》随手翻开一页读起来。小屋清凉,士心读了片刻,听着士莲在外屋默默念书的声音,不知不觉竟而睡着了。杨文萍挎着小篮蹦蹦跳跳进了他的梦乡,稚嫩的笑声撒满田野。山坡碧绿,天空湛蓝,牛羊成群,飞鸟临空,歌声欢快,梦里的他是空的,山是空的,天是空的,没有忧伤。
“张家娃你给我出来!”杨文萍忽然大喝一声,他的梦顿时碎了。
士心一骨碌爬起来,那喊声不是梦,杨文萍真来了,此刻在外屋和士莲说话。
“我早早撤摊去找你,没想到你跑得比我还快。”
“你让我早点回家嘛……”士心扣着脑门。
杨文萍还没说话,士莲却插了句嘴:“哟,哥,这么听话?不好吧?”士莲贼兮兮瞧瞧哥哥,又看看杨文萍。
杨文萍顿时羞了,朝士莲瞪眼,士莲吐吐舌头,俩人同时笑了。
“你俩干嘛呢?”士心觉得杨文萍和张士莲很怪。
“没啥。你这就对了,早点回来,好好歇一下,明早好起来去考试。”杨文萍脸蛋润红,双颊分别嵌着一枚好看的酒窝。她将一串香蕉丢进士心怀里,“犒劳你的。”
士心接过香蕉,放到桌上。
“哟哟哟,这个,是不是特别特别甜?”士莲还不忘插嘴逗乐。杨文萍转身去挠士莲,两个女孩子笑闹起来。
士心有点云里雾里,忙着要给杨文萍倒茶。杨文萍赶紧回头阻止:“我就是个卖茶的,你给我倒什么茶啊!”她走到洗脸盆架子上拿了毛巾擦把脸,笑嘻嘻凑过来问士心,“想不想吃牛肉面?去了外地可就吃不到啦!”
士心还没回答,士莲兴高采烈:“要吃,要吃。”
杨文萍正要说话,在外头逮麻雀的萍萍闯了进来:“吃啥?吃啥?我也吃!”
杨文萍吐吐舌头:“乖乖,我可请不起。”
士莲望一眼桌上的习题,顿时慌了:“哎哟!你俩赶紧滚,我看书哩!”
杨文萍笑笑,摸出一毛钱递给萍萍:“去买糖。”
萍萍欢天喜地跑出院门去了,杨文萍朝门外指指:“出去转转。”
两人到了院里,杨文萍望着士心身上的旧衬衫,目光落向缝补了好几层的领口。士心有点不好意思,回屋换上了中山装。
杨文萍望着穿得一本正经的士心,莞尔一笑:“真傻!精神!”
两人从小院出来,士心推掉杨文萍的邀请,没有去吃牛肉面。两人步行去了南山。省城西宁方圆只有五十平方公里,南北两面环山,从他家出来步行半个钟头就到了南山。南山无名,因为位于城南,当地人便叫它南山。光秃秃的山脊像这座城市一样没有可炫耀的风景,只在山角踞着个亭子,叫凤凰亭。凤凰亭背后是凤凰山,据说当年西路军和军阀马步芳的军队曾在此处鏖战,山脚的烈士陵园里安葬着被马步芳屠杀的红军,万人坑远近皆知。士心的爷爷曾被马步芳的军队抓过壮丁,如果不是当逃兵去了草原,很可能也会在这里跟西路军厮杀,要么杀害红军,要么被红军杀掉,那便不会有士心了。
“我爸很久没音讯了,心里不踏实。”杨文萍眉头紧锁。
两人并肩走在弯弯曲曲的山道上,夕阳无限好,暖暖照着两个年轻人。
“你爸去哪了?”士心明知故问。
杨文萍的父亲回城之后四处闯荡,做的尽是些坑蒙拐骗的事,从来不问家里老小,杨文萍的娘又是个出了名的懒婆娘,因此她才被迫辍学照顾弟弟妹妹。
士心对杨文萍的父亲素来嗤之以鼻。不过杨文萍的混混父亲近几年一不小心成了先富起来的人,他靠倒卖国库券和粮票赚了一笔,随后雇了几个河州人深入可可西里腹地,弄了一卡车藏羚羊。据说藏羚羊的皮毛能买大价钱,那之后杨胖子就发了财,后来又迷上古墓,一直在都兰、热水一带那些山丘般高大的吐蕃古墓间纵横出没,挖了不少死人用过的东西,据说那些东西比藏羚羊还值钱。
那个闯天下的成功男人并没给家里带来改变,杨文萍至今还在街头摆茶水摊养活弟弟妹妹和她那个懒得令人发指的妈。
“谁知道呢。我爸如今有钱了,可也不像我爸了。前些年他还会来茶水摊看看我,很久没来了。我惦记他,他是我爸。”杨文萍神色黯然。
“放心,你爸不会有事的。”士心知道这样的安慰无济于事。
杨文萍转过身来朝着士心,不然趴在他肩上,紧紧抱住他,眼泪扑扑簌簌落在他脖颈里。
士心紧张得汗毛竖了起来,两只手僵硬地举在半空,不由往后退了半步。
杨文萍仰头望着士心,哭得梨花带雨。
士心小声说道:“会好的,慢慢就好了。”
杨文萍小声说:“让我好好哭吧,心里苦。”她将脑袋靠在士心胸口,双臂搂住了士心的腰。士心不知如何应对,只得由她抱着,只觉她的眼泪湿了胸口。
士心知道,她心里真的苦。
从七年前离开学校至今她一直在街头摆茶水摊,她在小摊上从小学生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但生活没有改变。她父亲几乎不沾家,母亲是个懒婆娘,永远像个无所事事的老太太一样拢着袖子在街上转悠,阔绰的时候一边游走一边嗑瓜子儿,瓜子壳在她身后飘零。两个家庭境遇相似,但士心比杨文萍幸福,因为他有勤劳的父亲,能干的娘,温暖的家,也不必早早承担家里的光阴。
杨文萍将委屈化作泪水洒在童年伙伴的胸口,也印进他心里。
士心望着山下被夕阳映得流光溢彩的城市,无限惆怅。杨文萍哭累了,抬头远眺层层叠叠的山峦,心事无限。两个年轻人在霞光里默默并立,那一幕为他们一同哭过笑过的少年时代画上了句号。
人生最美少年时,这个夏日的傍晚过去之后,他们都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