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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时间后张士心完完全全成了一个民工,每天和乡村里出来的汉子们一起在飞扬的尘土中挥汗如雨,同坐在沙堆上吃着从家里带来的简单饭菜,偶尔也抽根工友递过来的劣质烟卷,偶尔还能掺合着开两句粗俗玩笑。
不久前握着漏水的钢笔答题的手如今同工友一样布满老茧和血泡。他土得掉渣了,衣裤里渗透灰土,头发眉毛里积着灰尘,晃晃脑袋便尘土飞扬,呼出来的气息都带着水泥和粉尘的味道。
上下班的路上蓬头垢面的他骑着车摇摇晃晃,宛如一只奔跑的鸵鸟。
工地改变了他的模样,身体也出了问题。那天抬铁管时的一个闪失,让他的肚子在接下来很多天里都不安分,腹痛一天天加剧,最近几天连饭都吃不下,身子越来越软绵绵不听使唤,活干得越发慢了。
“这不行啊,一天干不完半天的活,工头要撵你啦!”老赵提醒。
“肚子疼,动作慢。”士心倒不担忧,“放心,工头是我同学的爸。”
老赵道:“你这是扭着腰了,得缓两天。这两天别抬管子,我来。”
“那哪儿行?”士心客气道。
“行,怎么不行?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欢喜!”工友又插话逗乐。
老赵露出黄牙嘿嘿笑道:“不白帮你,拿了工钱请我吃牛肉面。”
士心笑着点头:“成!两碗牛肉面,加肉。”
老赵从口袋里摸颗糖丢进嘴巴,吃得吧叽作响,也递给士心一颗。他真的听了士心的话,兜里揣着糖果,好几天没见他抽烟了。
“老赵,也给咱来一颗呀!”有工友笑着伸出手去。
老赵撇撇嘴,走了。
“这真叫亲疏有别呀!哎,老赵,你真就一个闺女吗?要有多的,咱也给你当上门女婿去,有糖吃哩!哎……老赵,别走呀,老赵,喂,丈人……”
众人笑成一片。
老赵以前从不给人让烟,如今也不给那些人糖果,只在和士心单独干活的时候才会悄悄摸出两颗水果糖塞给士心,两个灰头土脸的家伙抿着水果糖,说说笑笑把活干完,士心觉得干活比以前轻省了不少。
老赵爱笑了,动不动咧嘴露出一口焦黄牙齿,黄牙和皱巴巴的脸相映成趣。老赵脸上皱纹特别深,灰土填满每道纹,就像半辈子不曾洗脸。
有一天,老赵从楼里出来,又叼着烟卷。士心远远望见,却没问他,独自在楼门口的铁架下往铁管接缝处填沙子。老赵走近,士心没抬头。
老赵见士心不搭理自己,讪讪笑着,说:“戒个屁哩!这阵儿买水果糖花的钱够抽半年烟,还得是过滤嘴的。不戒啦!烟这东西,好比女人,男人这辈子为女人活着,没了女人,还活个什么劲?不戒,不戒!”他自言自语,“老混蛋,跟学生娃扯啥女人咧!张家娃,你倒是跟我说句话呀!”
士心笑笑,继续干活:“你想抽,那就抽。”
“啧啧,这话敞亮!”老赵美滋滋抽着烟,蹲下帮士心干活。
士心瞧瞧老赵,笑了。他不希望自己像老赵一样卖力气过活,但他敬重用生命和双手经营日子的人。从小到大他见过的都是辛勤耕耘的百姓,他们活得辛苦而真实,那些用双手撑起天下的普通人比缔造伟业的忍更值得尊敬。
“张家娃,去外头念书,别忘了你这大学生吃过我老赵的水果糖……”
士心正埋头干活,头也没抬,应了一声。
老赵接着说道:“要是我儿子能上大学,我就是累死,心里也舒坦!”
士心听他忽然说起儿子,楞了一下,正要问他,忽然听见头顶传来工友们的惊呼声,紧跟着叮咣乱响,有东西从高空掉了下来。
士心骇然抬头,几乎就在同时,老赵重重将他推出,他摔倒在沙堆里。
士心被推得一头扎进沙堆,口鼻钻满沙子。他目不能睹,却清楚地听到身边传来沉闷响声,老赵的惨呼只发出半截就没了动静,像被掐断。
士心摇头晃脑甩掉口鼻里的沙土,旁里灰尘弥漫,他看见老赵的两条裹着黄绿军裤的腿在不远处抖抖索索抽动,血水从老赵身底下缓缓淌出来。
士心吓懵了,身子不由往后挪。
有人大叫着跑下楼,朝这边奔来。士心呆坐着,直到那些人跑近,眼前的灰尘慢慢散去,他才反应过来,心几乎要从腔子里蹦出来:老赵被铁斗压住了半截身子,两条腿还在微微抽动,血水从裤腿里缓缓渗出,浸透了沙土。
就在士心刚刚坐着干活的地方,高空坠落的铁斗将老赵的半个身子砸进了沙土中。老赵推开了浑然未觉的士心,自己却没能躲开。
老赵的腿渐渐僵直,脚在沙堆里蹬出两个浑圆的坑。
众人惊得不知所措,士心呆呆望着,眼泪迸了出来,他撕心裂肺大哭起来。
老赵出事后几天了,士心始终没法平静下来。
老赵的遗体被人卷起来拉走了,没人知道送去哪里,甚至没人知道老赵是哪里人,他究竟有没有闺女。工头叫人用灰土遮盖了血迹,也就盖过了这里发生的一切,工友们很快忘了惨剧,照旧抽着劣质卷烟开玩笑,挥汗如雨忙碌干活,没人还惦记老赵,没人觉得老赵的死有什么问题,也许见得多了,只要这样的事不落到自己头上,他们通常选择漠视和遗忘。
工友们偶尔也会说起老赵,但他们更关心老赵的媳妇拿了多少赔偿。悲伤和内疚撕扯着士心的心,他想像那些人一样忘了老赵,但走进工地,总会不由自主朝老赵遇难的地方望,老赵仿佛音容犹在,布满灰尘的脸,焦黄的牙齿,憨憨的笑。他闭上眼睛,老赵的两条腿却又仿佛在他眼前抽搐,渐渐变得僵硬。
日子变成了煎熬。他听说老赵的妻子拿到了三万多赔偿,签了个保证不再追究也不对外泄露事故的协议。士心的哀伤不见淡去,肚子却越来越痛,渐渐地搬不动沉重的铸铁管道了。没有了老赵帮忙,他孤单而又无助。
他觉察到这钱挣不了多久了,某个瞬间,他希望那天被砸死的是他,那样他就不必对老赵心怀愧疚,几万元赔偿也能解决家里面临的所有困难。这样的想法一闪而过,他吓了一跳,又庆幸自己还活着,心里益发愧疚和难过。
他想离开工地,但眼下他找不到更合适的挣钱机会。
他拼命干活,用疲倦驱散悲伤,用劳累过后的沉睡掩饰伤痛。
痛苦是难以磨灭的岁月印记,越想忘记就越发分明。
士心手上的茧子一天比一天厚,积聚在体内的疲倦一天比一天沉,肚子一天比一天痛。一个月后的一天,他正干活,忽然想解手,急匆匆朝沙堆后头跑了几步,裤裆里已经湿漉漉一片。他慌乱地躲避着工友们的身影,唯恐别人察觉他竟然拉了裤裆。到了土堆后面,他慌不择路蹲下,长舒了一口气,却见一股宛如蜿蜒小蛇般的血从身体下面流出,两脚之间的沙土被浸染成红色。
士心吓得蹦了起来,提着裤子跑开。老赵遇难后,他怕渗透鲜血的沙子。
他起初没把便血当回事,接连三天上厕所越来越频繁,每次蹲下,他都要极不情愿地朝两腿之间看看,他希望只有粪便,却看见了鲜血,越来越多。
他知道身体出了问题,问题可能源自那次闪失。
他有点怕,却又不能声张。他得瞒着工头,还要瞒住家里。
年轻的张士心揣着惶恐,每天早早出门,回家吃点东西立刻睡觉,有时候连吃饭都省了。一家人都心疼着他,任由他睡,谁也没太在意。
士心又坚持两天,骑车已力不从心,只好坐公交去工地。晚上吃饭的时候母亲望着停在院里的自行车,叹了口气:“哎……骑车不好么?坐公交来回得好几毛,省下来买菜也好啊。”
这天父亲在家,一向不爱说话的父亲开口了:“娃累,骑车费力。”
母亲接口道:“谁不累?不骑就不骑吧,哎……”
士心躺在小床上,忐忑又难过。他不怨母亲,如果不是掰着手指过日子,家里连眼下的生活都过不上,母亲是对的。他只能坚持,必须坚持。
他很快坚持不下去了。几天后,士心已没有力气扛铁管,拎半袋水泥都要放地上拖着走,肚里像有无形的手在撕扯,稍稍用力就痛得如同被抽肠扒肚。这几天他个把钟头就得去解手,身体里排出的血越来越多,浑身软绵绵全无气力。
士心觉得自己将很快倒下,但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病倒,他决定离开工地。
口袋里揣着一个多月挣来的钱,不到三百,士心软绵绵走出工地大门。他回望老赵遇难的地方,泪水喷涌而出。
一个多月劳动换来两百多收入,他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辛劳,也目睹了生死之间的距离,他永远都会记得这段经历。
士心并不知道,这段经历他想要忘记都不可能,因为这一个月的劳动彻底改变他未来的人生。
士心放弃八块钱一天的工作让母亲觉得格外可惜,唠叨了两句。士心没有解释,只说太累,休息两天再找别的活干。母亲只得作罢,儿子本就体弱,若非不得已,她怎会舍得让他当泥水匠?
“好好缓缓。成绩快公布了吧?”母亲说,“莲莲怕是希望不大,你一个人念书,凑一凑,钱够。”
“三四天吧,就快了。”士心答道,“士莲能考上。”
在家休息了三四天,士心除了帮母亲做晚饭外只是躺着,没了劳累,身子安分了许多,虽然上厕所还有鲜血排出,但明显少了,这让他略略安心。每次上完厕所,他一遍又一遍冲洗,仔细擦拭掉喷溅在便坑周围的哪怕一丁点血迹。
没人察觉到异样,安然过了几天,直到郭建恒兴冲冲跑来。
“士心,士心,老天爷呀,你考上啦!全校第三,重点大学!”
郭建恒的父亲有个交情过命的兄弟在教育局工作,所以他比更早些知道了他和士心的高考成绩。
“全省文科第五十,超重点线四十多分。妥妥的!”
郭建恒的一通嚷嚷把小院里左右的邻居都招来了,七嘴八舌说话,有人向士心娘儿俩恭喜,有人羡慕,也有人说三两句略带酸味的冷热话。
“哎,你知道吗?你作文满分儿。我的妈,咋写的?”郭建恒合不拢嘴。
士心的母亲乐呵呵地回邻居们的话,接着问建恒考得咋样。
建恒捏捏鼻子,瓮声瓮气说道:“我不行!不过,咱也考上啦!”
接踵而至的好消息让士心满心欢喜,朝母亲咧着嘴笑。母亲凑过去,将士心搂在怀里,摸着他的脸摩挲半天。
“我的丑儿,争气。”
士心美美地享受这母亲的疼爱,忽然想到妹妹,赶紧问道:“我妹呢?”
“啊,对!士莲考上了,分儿不高,我叔说,上个省内学校没问题!”
母亲先是乐开了花,紧接着黯然不语。
士心知道母亲的心事。他不愿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说闹心话,赶紧拉着郭建恒出了院子:“走,去摊儿上,我得赶紧告诉士莲。”
士心没能达成王梅梓老师的心愿,他语文成绩只拿了全省第二,写出唯一一篇满分作文,也算是对老师的慰藉和报答。
妹妹刚刚跨过录取线,这也是生死线,接下来兄妹两人的学费避无可避,士心知道,最艰难的抉择将要横亘在这个家每个人面前,他们俩命悬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