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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士心已经买好了前往北京的火车票,出发日期距报到有一个多星期。
家里氤氲着两个孩子考上大学的喜悦气氛,当然也愁云密布。母亲的满心欢喜一闪而过,很快恢复了唠叨和叹息。
母亲明里暗里跑了不少人家,尽管她从不朝人开口借钱,但这一次不得不东奔西走四处筹措两个孩子的学费。母亲认识的人不多,都是些清洁工和街头摆小摊的贫苦人家,大家的光景大同小异,跑了几天也没能筹到几个钱,甚至连士心的姥姥都拒绝了女儿的求助——老太太觉得这一大家子能活着就不易,想要一下子供两个大学生无异于痴人做梦。
母亲回到家里哭了一鼻子,顺带将说了半辈子的话又原原本本对着一家人讲了一遍,从十四岁被迫辍学下乡到姥姥一纸书信把她许配出去,从文文病逝后姥姥毅然决然让女儿女婿大半夜抱着孩子返回郊区说到如今的爱莫能助,母亲话里话外对姥姥诸多埋怨。她说的都是事实,姥姥对大女儿一家确实很漠然,四个孩子长到这么大,没有哪个在姥姥怀里待过哪怕一分钟。母亲的抱怨于事无补,迫在眉睫的是一家人赶紧筹措士心兄妹俩的学费。
“如果实在凑不够,那也只好……”
“没有如果,一定要想办法凑够。”士心把母亲的半截话堵了回去,“莲莲的学费够了就行,我自己想办法。”
母亲显然不信,问道:“千八百呢,你哪儿弄去?”
“我试试。实在没辙,有张票就行,我不信没钱就念不了书。”
母亲将信将疑,父亲沉默不语,兰兰和萍萍插了几句孩子话,母亲责怪两个丫头忙里添乱,只有士莲悄悄躲在哥哥的小屋里不出来,也不敢说话。
士心等不到开学了。肚子越来越痛,他不敢走动,大多时间像虾米一样蜷缩在被窝。母亲瞧出点端倪,问了两三回,都被他搪塞过去,不过他知道,再拖延下去恐怕要被瞧破了。他端详着刚刚寄来的录取通知书,惆怅多过喜悦。
有了通知书,他奔火车站买了张去北京的半价票,三十九块五。回来的路上他从解放商场买了两份日用品,自己和士莲一人一管牙膏,一块香皂,两袋洗衣粉和一个搪瓷洗脸盆。他想给兄妹俩一人买件新衬衫,攥着口袋里剩下不多的钞票,纠结半天还是打消了念头。
回到家里,他将中山装和一条还算看得过去的裤子浆洗干净,算是准备齐了去北京念书的东西。他没告诉家里人自己已买好车票,这事儿得瞒着。
他还要去看看王梅梓老师,当面和老师告别。
前些日子填志愿的时候他本想报省师范大学,离家近,花销自然少些,还能时常帮衬家里干点活,将来毕业了在省城或者不太远的区县里当个老师,安安稳稳过日子挺好。王老师有不同的看法,她建议士心去北京上更好的学校。王老师说到北京念书能见世面,学的东西多,而且打工容易,他完全可以靠自己完成学业,也不辜负他的成绩。
士心考虑了一天一夜,接受了老师的建议,填报了北京的学校,没过多久他就收到了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上面明确写着并轨之后师范专业也收学费,好在学费不高,只是每年六百块的住宿费有点多。通知书也带来好消息——师范生每月有七十九块补助,这让士心喜出望外,倘若如此,每年光补助就有将近一千块,这笔钱差不多可以支付学费和住宿费,他完全可以靠做些兼职解决生活费,如果做得顺利,业余时间挣来的钱还能寄给家里,三个妹妹的学业就有了保障。
前往王老师家里的路上,士心有那么点小小虚荣:能进入全国一流大学,总算没辜负十几年寒窗苦读和父母的含辛茹苦,也对得起王老师的教导和帮助,毕竟这一年全省只有七个学生能进入这所大学。
士心和王老师聊了两个钟头,老师没有讲外出读书的困难,只是反复说些去北京念书的好处,士心明白那是老师在给他打气。
临走时王老师交给他一个信封,士心知道里面是钱,推辞不收。
“我明白你的心思,你也要明白老师的心意。这钱是借给你的,将来毕业工作了,要记得还给我。老师只是扶你一把,路还要靠你自己走。”
士心感激地点头答应,收下了信封。王老师双目荡漾着温暖,送士心到了门口,她竟而哽咽,只说了两个字:“保重!”
士心红着眼睛从老师家里出来,下了楼,再也抑制不住眼泪,蹲在楼梯口捂着脸哭了,老师在他最需要的时候用恰当的方式帮助了他。人生很长,关键的往往就那么几步,王老师用母亲的温暖,在最关键的时候坚定了他前行的心。
信封里装着五张崭新的百元大钞,那差不多是王老师一个月的工资。
有了这笔钱,士心更踏实了,几个月来的纠结心里慢慢化开。现在,他需要做的就是早点去北京,好好念书,努力赚钱,供三个妹妹顺利完成学业,为颠沛的家赢得一个幸福的未来。
士心离开家那天是个阴天,父母像往常一样半夜出去扫街还没回来。
士心等父母出了门便悄悄起来,将早已收拾停当的东西又细细查了一遍。距离去火车站还有些时间,想着要离家远行,他心里空荡荡的,干脆找些事儿来分散离愁。他扫扫这里,擦擦那里,像母亲一样把屋里收拾干净,又给全家人做了一顿还算丰盛的早饭。
擦拭母亲床头小红柜子的时候,他拉开抽屉看了看,里头整齐地码放着几沓钞票,整钱零钱分开叠放,那是全家人几个月辛苦攒下的。
士心数了数,一千多块,这可能还不够士莲一个人的学费。士莲报考了省内的学校,通知书还没到,据说一年学费要两千二。
三个妹妹还在熟睡,士心站床边望着挤在一张木板床上的三个妹妹,很舍不得,尤其心疼两个年幼的小妹妹。他和士莲即将离家,接替他们在街头摆摊的必然是这两个小丫头,从此她们无忧无虑的假日将被摆摊取代。
士心想了想,忽然做出新的决定。他将口袋里的钱尽数掏出来,接连输了好几遍,索性全部放进母亲床头的红柜子,将仅剩的十块钱郑重收好,这是他闯北京的全部资本。
他把写给母亲的信放在桌上,转头看看摆在炉子上的早饭:全家人每人一碗炒土豆,上面摆着一个熥好的馒头。
士心望望三个妹妹,背起行李出了家门。
士莲悄悄翻身坐起,踮着脚到了桌前,拿起哥哥留给母亲的信,打开。
士心的信只写了两行字:妈,我去北京了,别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莲莲的学费在柜子里,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一定要让她念书,我会寄钱回来。
士莲的手微微抖动,眼泪顺着白皙的面庞缓缓流下。
清晨的街道格外冷清,赶着上班的人行色匆匆,披着淡淡晨雾开始了新的一天,士心也开始了新的一天。前路如何,他不知道,但此刻他信心满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