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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士心的只有一个人,他的朋友郭建恒。两个年轻人在车站附近呆了会儿,建恒请他吃了一碗牛肉面。离开车还有很长时间,俩人在车站前的雕塑下靠着铁栏杆闲扯。
“到底为啥啊?开学还十来天呢,这么早去,住哪儿啊?”
“到了那儿,总有办法。”
“啊,对,你办法多,主意多。”
“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啊?”士心笑着问建恒。
“你想听啥?咋样才算好好说话?嫌我说话带刺,你呢?”郭建恒对早早离开的士心心生埋怨,说话确实带着不顺气儿,“跑那么远,走这么早,就算不跟别人说,也得告诉我啊!你知道北京在哪吗?两千多公里呢!爹妈不知道,兄弟不说,你咋那么牛呢?”
“早点去,早点熟悉,早点……”
“早点把嘴闭上,免得老子心里不爽快,骂你。”
士心笑笑,不说话了。他只能闭嘴。肚子一天比一天痛,解手时望着滴滴答答从身体里排出来的血,他紧张、害怕、不安。他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但肯定不是好苗头。这件事一定不能让父母知道,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无话不说的好兄弟建恒。建恒嘴快,真要让他知道了,过不了几天怕是半个省城都晓得了。当然,这事告诉他也没用,他也只是个学生娃。
建恒知道士心早早出发一定做了考虑:“不说就不说吧。我是我哥,这几年要没你,我这大学也考不上。不管你干啥,肯定是对的。到了北京,遇到啥事都得跟我说。你是我哥!”
士心点点头:“那当然。”
建恒很高兴:“有人欺负你,你也告诉我,我赶过去杀他个片甲不留!啊,大学生了,我得斯文点。我过去了教育他们,不把他们说死,就算我没文化。”
士心和建恒从初中到现在一直要好,尽管俩人在老师的差别泾渭分明。士心向来规矩,建恒对学习没什么兴致,爱踢球,常打架,踢球和打架通常秤不离砣,踢球踢得不对付了就演变成打架。虽然两人性格不同,却同为学校里响当当的人物:士心学习,作文棒,能写一手好看的钢笔字,学校橱窗里常年挂着他手写的四开八版的文学报;无论哪个老师批评学生,建恒通常名列其中,若非他妈妈是学校的生物老师,他恐怕早被扫地出门了。
他们的友谊不被人看好,就连王梅梓老师也反对士心和建恒来往,不过士心骨子里倔,在交朋友这一点上,他从不迁就任何人,所以这一对性格迥异背景悬殊的少年成了好朋友,两人兄弟般的情义令很多同学艳羡。高三毕业,他俩成为学校里津津乐道的对象:张士心在高考中写了篇满分作文,调皮学生郭建恒居然考上了云南大学。
车站广场中央的雕塑是两条奔腾的大河,女神静卧其间,“江河源”三个镏金大字在阳光下闪烁,雕塑的内涵显而易见:这里是长江黄河的发源地。
两人都觉得有东西堵嗓子眼,话不多。士心穿着中山装,行李简单,一个随身小包,手里拎着网兜,装着一双旧球鞋和搪瓷盆,一个铝饭盒,饭盒上还留着在工地上留下的磕痕。
建恒犹豫再三,摸出一叠钞票往士心口袋里塞,士心推辞不收。
“我不逼你,你别推辞,老办法。”建恒说道。
士心笑道:“不怯你!”
老办法已例行多年。两人一旦有分歧,通常用这个办法解决。
广场南侧是湟水河。湟水是黄河的支流,河面不宽,河水泛着波纹静静流过。他俩走到河边桥上,扶着栏杆远眺,河面吹来暖风,远处绵延的祁连山影影绰绰。
建恒摆个姿势,握拳运力,河畔吐了口唾沫,飞出七八米远。
士心笑笑,依葫芦画瓢吐了一口,却比建恒远了两三米。
建恒瞪大眼睛,说啥也不信:“啊?这怎么可能?不行,再来!”
接连比试三回,士心竟然全都赢了,这在以前不可想象。建恒抠着脑门,两只豆子一样的眼睛不住忽闪,哈哈大笑:“行啊,当个泥水匠,钱没挣几个,倒把力气练出来了。”
士心笑笑,没说话,他真的不愿意提起工地,那些日子留下太多伤痛。
“不行,不服,再来比!”建恒抓耳挠腮,“算了,不比了,再输更丢人。”他将钱塞给士心。士心不接,建恒怒了,“赢了又咋的?改规矩了,这回谁输听谁的!”
士心笑笑,正要推辞,一个戴红袖标的中年人走过来,嘿嘿笑道:“你俩就别推辞了,这钱哪,给我!”他朝俩人招招手,“盯你们俩半天了!青天白日,污染环境,这还得了!罚款。一人五块,俩人十块!”
郭建恒和士心相视一笑,建恒赶紧求饶。
“叔,原谅一次呗。”
那人瞪眼道:“别,没用。十块!交钱!”
那人铁了心要罚,建恒软磨硬泡讨价还价到两人只罚一份钱,赶紧掏了钱,那人撕张票据递给建恒:“罚款不是目的,你们这些小年轻,讲点公德,不吃亏!”
两人赶紧点头哈腰赔笑脸。士心抬头望见不远处耸立的正在建设的高楼,又想起老赵和那些他大多不知道名字的工友,心中黯然。
“钱,不要就不要,咋还要抹眼泪了呢?”建恒不晓得士心的心事,开了几句玩笑见士心无心说笑,时间也差不多了,就帮他拎着行李,两人穿过马路,在候车大厅惜别。
还有一个钟头就要进站,士心坐在大厅里翻看《平凡的世界》,正看得入神,忽然觉得有人站到跟前,抬头吃了一惊,杨文萍咬着嘴唇站他对面,圆溜溜两只大眼憋着泪儿,看架势要将他倒提双脚痛打一顿。
“张家娃,你有种!”杨文萍声音很大,周围的嘈杂声顿时没了,人群朝他俩张望。
士心脸上一热,将书收好,笑着站起:“你咋来了?”
“你笑屁!我为啥不来?”她眼泪终究吧嗒吧嗒掉下来,“我为啥要来?”
士心心里一软,忙着从裤兜里掏出一团皱巴巴的卫生纸递向杨文萍。
“这是要在火车上擦屁股的?”杨文萍瞧着他手里的纸,见他红着脸点头,破涕为笑,“留着擦腚吧!”她从小包里取出纸巾,蘸了蘸眼泪。
“你可以不告诉我就偷偷跑了,可我不能不送你。”杨文萍泪珠滚滚,“我没有大学,没有同学可以送,这么大个城市,能送的只有你,可你悄悄跑了。混球,咱玩尿泥,过家家,手拉手放羊,一块儿上学,你当了大学生,撇下卖茶水的傻丫头,连句话都没丢下!”
杨文萍真的生气了。
士心暗暗自责。若在平时,他绝不会不和杨文萍告别,只是这阵子他忙着挣钱,又担心便血的事败露,只想瞒住所有人,草草离家去北京,竟真的忘了杨文萍。
“我怕你难过……”
他一开口就被杨文萍挡了回来:“你闷不吭声一走了之,我就不难过啦?要不是我一大早巴巴去看你,你还真就悄没声息溜了。连句话都不留,你这是怕我难过?”她察觉周围人瞧着他俩,转头朝一个胖子喊道,“你瞅啥?”
胖子倒吁了一口气,左右看看:“丫头,没瞅你呀……”
胖子惹得众人哄笑,杨文萍转过头盯着士心,泪眼婆娑。
士心知道杨文萍有话要说,他也觉得有话对她说,但又不知说什么,如何说,傻愣愣瞧了半晌终究没开口。杨文萍望着他,跺了跺脚:“滚吧!”
杨文萍转身朝候车大厅外跑去。士心怔怔望着她远去,刚刚挨呛的胖子朝士心递个眼色示意他赶紧追,士心这才反应过来,正要往外追去,广播通知检票进站。他赶紧收拾行李,一边被其他旅客裹挟着向前,一边不住回头张望。检票进了站,他隔着玻璃朝大厅张望,再也不见杨文萍身影。
士心忽然很难过,落寞地朝火车走去。刚走两步,杨文萍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张家娃……”
士心大喜,扔下行李几步跑过到检票口。杨文萍拨开人群挤过来,高高举着一件白衬衫从众人头顶塞给他:“北京热,别穿太厚,会憋出病!”
士心接过新衬衫,眼前人头攒动,杨文萍被挤得面红耳赤。
“你要一去不回,我就嫁人!”
士心听见了杨文萍的话,愣了一下。杨文萍转过身去,很快消失在人群里。
火车开出已三个钟头,士心还是无法平静。
车厢里挤满去外地念书的学生,叽叽喳喳热闹着,有几个座位上吆五喝六打牌喝啤酒,车厢里氤氲着兴奋的气息。杨文萍临别的话在士心脑子里回荡,她幽怨的眼神如在眼前,士心不很明白那个眼神,但他感觉到了流淌出来的眷恋和不舍。
邻座的几个学生邀请士心一块打扑克,他摆摆手推掉了,热闹是他们的。
列车摇摇晃晃在绵延的群山之间行进,这是一段四十四个钟头的行程,有人说途中临时停车、列车故障等耽搁行程的因素不胜枚举,两天两夜能到北京就算阿弥陀佛。
漫长的行程令士心隐隐担忧。才坐了三个钟头,肚子已变得僵硬,疼得直不起身。
他靠着座位,远眺车外,群山莽莽,光秃秃的西北高原满目苍茫。
他觉得有些热,脱下中山装往窗口挂钩上挂,旁边一个女娃儿提醒他把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再挂:“车上贼多,小心着点。”
士心摸摸口袋,却发现兜里有一小叠钱,一定是郭建恒趁他不注意塞进去的。
回想几个钟头前和建恒吐口水挨罚的事,士心笑了,头一回被人视为不良青年,有趣。他笑得不易察觉,却是这几个月里仅有的没有丝毫勉强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