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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五点多,张士心从北京站出来。
清晨的北京下着毛毛雨,空气中却氤氲着潮湿和闷热。
穿过站前广场,士心瞬间被自行车的洪流惊呆了,若非亲眼见到,他怎么也想不到街上竟会有那么多自行车,密密匝匝朝同一个方向行进,比青海湖洄游的湟鱼还要密集。
他穿着厚厚的中山装,几分钟便捂出一身汗,里里外外的衣裤都贴紧了皮肤,浑身难受得宛如一个正在笼屉中膨胀的馒头。他简短地欣赏和赞叹了首都的自行车洪流,向广场的环卫工人打听了前往学校的路线,直奔公交车站。
坐地铁最快,绕过半个二环路到了积水潭,离学校就很近了。不过地铁票要五毛钱,如果费些事转换公交车,两三毛就可以到学校,他选择了更经济的路线。
地下通道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他浑身是汗,身上散出来的酸味把自己熏得头晕,他只想赶紧找到学校,寻个水龙头痛痛快快冲个澡。
“这不是北方吗?热死人哩!”士心没想到北京的夏天竟会如此溽热,他连一件半袖衣衫都没有,这要待上几天,怕是要熬出油来。
“喂!”通道里有个人拦住了他,朝他伸出手来。
士心瞥了一眼,看上去是个要饭的。他摇摇头,继续往前走,不料那人却往前一步拽住他胳膊,用嘴呶呶着示意他掏口袋。
士心脱不开身,只得从口袋里掏出建恒给他的钞票,想取张零钱给那人。那人斜觑,趁士心没留神,劈手夺过钞票撒腿就跑,等士心愣过神来,早已不见踪影。
士心拎着行李追出地下通道,马路上车流汹涌,哪还有那人影子?他想抽自己俩嘴巴,满心郁闷穿过地下通道找到车站,颠簸一个多钟头到了学校门口。从公交车下来,他环顾着查看行李,却发现祸不单行,装网兜里的那件杨文萍送他的衬衫不见了。
虽然祸不单行,士心的心情却好得晴空万里,他太喜欢这学校了!
暑期还没结束,学校没几个人,士心拎着行李四处转,看了看将要度过四年的大学。
学校历史悠久,校园优雅宁静,梧桐和银杏洒下斑驳绿荫,三两个学生在绿荫间信步,知了的欢唱此起彼伏。学校东门一座楼前矗立着鲁迅的雕像,据说那楼里有个作家班,不少名闻遐迩的作家出自那里。校园西侧两座宿舍楼间黄花掩映着一座纪念碑,镌着刘和珍和杨德群的名字。学校南门巨大标牌上写着“学高为师,身正为范”八个大字,是启功先生的亲笔。
他特别喜欢那八个大字,笔法俊秀,风骨傲然。他隐约猜得出八个字的含义,感受着神圣庄严,满怀崇敬。这个八字,将与他以后的人生联系在一起,他会成为授业解惑者,他会恪守学为人师、行为世范,这是他的理想,也是报答王梅梓老师的最好方式。
他沉醉于校园里无处不在的浓厚韵味,忘了丢钱丢衬衫的事,尽管此刻他兜里只剩下十块钱,那又何妨?今后四年他将在这里度过,在这里走向成熟,在这里成长为王梅梓那样受爱戴的老师,成为桃李布天下的师者。
他也清楚地知道,今后四年不光要受熏陶和鼓舞,还有艰苦日子要面对。
他满怀信心,勇气十足。
三三两两走过的穿短裤的男生和长裙飘飘的女同学忍不住多看初来乍到的张士心两眼,这时节赫然穿着中山装游荡校园实在太惹眼。士心不明白那些人为啥总盯着自己,有点不太自然地辗转到了二食堂附近,两个热心的学生主动过来询问,帮他将行李搬进宿舍楼,又忙着去给提前到来的士心安排住宿,还有人送来了饭。
坐了四十多小时火车,士心早已疲倦不堪,肚子又痛得厉害,洗了个凉水澡便躺在二年级师兄的床上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晚上,窗外路灯忽暗忽明,几个师兄正光着膀子打扑克,其中一个白净面皮的家伙脑门半秃,晃着雪白胳膊喊:“杀!杀!添五分,就上台了!”
对面的同伙嘟囔一句“没主了”,随手丢了张牌,半秃的家伙气得将牌一扔,嚷道:“打牌不怕输,就怕遇到猪!就你,王炸四个2都能飞机带翅膀出了,打什么升级嘛……”
几个一同打牌的人顿时没了兴致,见士心醒来,围过来东拉西扯问他姓甚名谁来自哪里又为何来得这么早。士心左右应付,那光头朝桌子努努嘴,桌上饭盆里装着十来个饺子。
士心笑笑,说道:“谢谢!”
众人大笑。光头楞了一下:“还挺斯文!甭谢,不是我买的。”
士心埋头吃饭,那几个人又开始打牌。大学生活原来如此逍遥,这令士心有些意外。他想象中的大学生成天忙于学问,全然不是光膀子打牌这幅光景。
吃完饭,士心赶紧给家里写信报平安。写完信,他向光头询问邮局,光头只顾打牌,嘟囔道:“新来的都一德行,破事儿多。还写信,嘿嘿,不出仨月,连写字都忘了!”
他将牌丢到桌上,到床头书架上翻找,回头叮嘱几个牌友:“别他妈偷看我牌!”
光头摸半天没找到信封和邮票,不耐烦了:“自个儿找吧,商店早关了。楼下有邮筒,弄好了扔进去就成。枕头下面有饭票,拿点用。别都拿了啊,老子还得吃饭!”他蹿回桌边接着打牌,回头吩咐士心,“顺便把我书架收拾收拾,弄不好还能翻出点银子。”
士心笑笑,抬头看看床卡,卡片上贴着光头的照片,写着他的名字:马一。
马一的枕头黑乎乎看不出本来颜色,起码三五个月没洗过。士心在枕头下找到零零散散十几张饭票,对照面额拿了十块钱的饭票,掏钱出仅有的十块钱递给马一,马一摆手:“滚,一看就不是个爽利人。”
士心不知所措,也不敢拿饭票了,另一人说:“这厮的东西不拿白不拿,多拿点,反正回头他都得从你那儿寻摸回去。”
大家哄笑,马一抓一摞牌丢到那人脸上:“去你大爷,敢埋汰我。”
大家又一阵笑。马一回头对士心说:“你拿着用,给我留点。回头你发了饭票还我就是。”
士心觉得这样最好,若马一真的接下那十块钱,他可就身无分文了,出去坐个车都会成为问题。他翻遍马一的床铺和书架,总算找到几个信封和两枚邮票。到楼下将信投进邮筒,士心没有立刻回去,在校园里转了转。
夜色阑珊,处处草坪,林木葱郁,蛐蛐在草丛谈唱,偶尔两三个人走过校园,路灯下拖着冗长的身影。幽静的校园让他周身舒泰,满心欢喜,觉得空气都带着泥土和花草的芬芳。
他喜欢校园,喜欢北京,喜欢这里的一切,这里是摇篮,他将在这里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