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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呆了几天,士心准备着要返京。
母亲身体明显好转了,在营养针和氨基酸的作用下,她精神大好,脸上显出浅浅红晕,又或者是因为士心回家并且几天里始终陪着她的缘故。无论怎样,有一点是确定的,经年累月的辛劳是令母亲的健康每况愈下的魁首,好好休养,母亲会好起来,她毕竟四十刚出头。
他和和妹妹士莲没毕业之前,母亲还得晨出暮归,辛勤劳作。
士心给母亲买了些治咳平喘的药,又花三百多,一来二去士莲的学费又不凑数了,他得赶紧回去挣钱,假期还剩不少日子,只要肯吃苦,挣够兄妹俩的学费问题不大。
这几天他除了陪母亲去医院,只跟父亲出去扫了两回街,其他时间都在家守着母亲,稍不留神,母亲就会忙里忙外,士心每每将不听话的母亲拉到沙发上坐好,给她揉肩,母亲眯着眼享受,有时还能舒服得打个盹儿。
母亲状态越来越好,他得张罗着返程了,行前他得见三个人。
他去拜访王梅梓老师。王老师像是盼了很久,见着他很是开心,见他一脸倦色,又不免担忧,接连问他出门在外的情况,士心笑说在书信中写的都是实情,他过得很好。
王老师见他不愿多说,况且自己能猜个一二,也就不问了。两人寒暄片刻,士心要走,王老师从冰箱拿出一大块肉,说是别人送的,她家人不爱吃肉,叫士心拿回去免得浪费。王老师又拿二百块钱不顾推辞硬塞给他。士心接了肉,攥着钱,给老师深深鞠躬,告辞出门。
王老师将他送到门口,士心换鞋离去,王老师关上门才发现二百块钱摆在鞋柜上。
王老师叹了口气,却又欣慰地笑了。她得知士心要来,特意准备这块肉,真的很恰当。这个自尊而又敏感的学生不会再轻易接受老师的经济援助,一块肉远比钱更能表达心意也更让他踏实。王老师至今记得士心高一时写的一篇作文,知道他父亲酷爱吃肉,难得痛痛快快吃一顿,他那时的愿望就是将来让一家人过上好日子,天天有肉吃。有一回她将士心叫到家里谈了些学习的事,拿了块肉叫他带回,士心没推辞。那以后每隔一两月她都买块肉寻个理由叫士心带回去,直到高三毕业,才将肉换成了《平凡的世界》和雪中送炭的几百块钱。
王老师隐约听见士心下楼,轻轻拉开门,却见士心正扶着楼梯慢慢往下,脚步迟缓。王老师有种不好的感觉,却又不便叫住他,叹了口气,轻轻将门关上。
楼梯间,士心一手抓着楼梯扶手慢慢下楼,心里默念王老师的叮嘱:“多改变自己,少埋怨环境。男人要自尊,出门在外不可太倔强。”
拜访完老师,他顺道茶水摊看杨文萍。
杨文萍在西大街最繁华的街口摆十尺见方的茶摊已多年。西北苦寒,大多人平常日子喝不起新鲜茶叶,耐存味浓的茯茶是当地经久不衰的家常饮品。如今生活渐好,大多人忙着挣钱没工夫熬茯茶,馋这口了就去街头坐茶摊,花几分钱喝碗甘浓茶汤。杨文萍的茶摊不大,买卖却好。她卖得公道,七八年来一碗茶始终只卖五分,她爱干净,摊子整齐,桌凳洁净,茶碗茶杯洗得净亮,茶汤熬得香醇,生意自然不差。
杨文萍没在茶摊,只有个虎头虎脑的半大小子看着摊,他是文萍的弟弟。士心问起,那孩子说他姐姐相亲去了,要好多天才回来。士心先是吃了一惊,又有点黯然,在那孩子狡黠的目光里拎着肉默默离去。
一路凌乱,进了院门,士心听见屋里人声鼎沸,郭建恒的声音格外响亮:“我可说好,头一碗归我!阿姨做的拉条子,香!谁也别跟我抢!”
立刻有人跟建恒争,士心听出来了,家里来了要好的高中同学。
进屋跟大家热闹一会儿,吃了拉条子,几个同学心满意足走了。建恒埋怨士心放假回来也不去找他,士心说了母亲的大概情况,并告诉他本来打算好今晚去找
“还算讲义气。好好陪陪你妈,需要钱就吱声,多了没有,买张车票能办到。”
“不缺钱。后天回。”
“够紧,怕是没时间再碰了,明年吧,有机会去北京看你。”
“嗯。别净想着到处跑,好好学。”
郭建恒笑道:“学!哪敢不学?你说我怎么一失足报这么个专业,当真狗看星星,啥玩意不懂,还给整了个形状专业。”
“形状专业?你不是学天体物理吗?”
“是这样,我不是英语差吗?学校让我改学俄语。字母都不认得,从头学啊!你晓得有多难吧?根本学不来嘛!老师跟我说,单词课文不用背,认得它样子,知道意思就行。”
“原来是这么个形状专业。”士心笑了,不知道建恒说真的还是开玩笑。
“不过,咱好赖也学了几句,冷不丁冒两句能唬人。达斯维达尼亚!”
“啥?”士心没听明白。
“瞧!唬住了吧?哈哈……”郭建恒笑道,“行了,他们等我呢,走了!”
几个同学相约去踢球了,士心赶紧帮母亲收拾碗筷。
母亲有点黯然:“这一年,这些娃娃个个吃得圆滚滚,你怎么就黑瘦黑瘦呢?”
“妈,小地方人就想吃胖点,北京什么地方?首都!胖人不好混哪!你不知道啊,好多人放着大鱼大肉不吃,硬生生把自个饿得跟麻杆似的!为啥?瘦了好混呗。”
母亲笑着打儿子一巴掌:“净胡说!哪有人故意把自己饿瘦的?那不是找罪受吗?”
母亲身体明显,心情愉悦,这两天没怎么咳,时不时还开几句玩笑。
刷锅洗碗毕了,一家人看电视,母亲的话匣子又开。这几天她可着劲儿似乎要将一年里落下的话都补上,天天絮叨几个娃娃小时候调皮捣蛋的旧事,全家人听得欢唱,向来话语不多的父亲也嘿嘿笑着插话。母亲在讲述中不经意便会说到文文,不免唏嘘垂泪,说如今生活慢慢好了,要是文文还活着,那该多好。
几天时间忽忽而过,一家人简简单单吃饭,开开心心聊天,没病没灾,比啥都好。
士心要将剩下的几百块钱给母亲,母亲摇头回绝:“你留着,我有钱。”
士心自然不信,笑道:“妈,看样子这一年挣得不少哩!”
母亲笑眯眯说道:“你寄来的那些钱,我没动。”
正如士心所料,他辛苦赚来寄给家里的钱母亲都攒下来留作士莲的学费。这一年他时时盼着家里过得好点儿,竭尽所能往家寄钱,看来这份心意算白费了,不过莲莲的学费够了。
“妈想过了,兰兰那水平,怕是考个职高都难。妈攒的钱,够士莲上学就行。”
刚刚参加完中考的兰兰这些天一直在外摆摊,士心问过考试情况,性格怯懦的兰兰只是摇头。成绩还没公布,不过士心也知道向来畏学如虎的兰兰考上高中的可能性不大。
“要连个职高考不上,学就不上了,寻个工作挣钱。”母亲已做了考虑和安排。
“那不行!一定要上学。”如同一年前反对大妹妹辍学一样,士心不同意母亲的想法。母亲正要说话,士心用承诺将母亲的话堵了回去,“兰兰不管考上高中还是职校,都得上。我挣钱供她。如果啥都考不上,就补习,明年再考。”
“补习?一个学期千八百!”母亲的语气变得不那么舒缓,情急之下咳了起来。
始终没出声的兰兰小声说道:“哥,我不念书了。念不进去,又费钱。我摆摊挺好。”
“不行!摆摊能摆一辈子啊?”
“怎么不能?我摆摊扫大街,不也把你们几个养大了?”母亲明显激动了。
“妈,你想,如果兰兰也摆摊扫大街,一辈子这么过,你不心疼?”
“手心手背还不都是肉?你们哪个我不疼?老鼠的儿子得打洞,这是命……”
闲聊触及现实,气氛变得冰凉,士心不愿多说,叫大家早点睡觉。
“妈,北京好挣钱,你得信我,我很快寄钱来,不管怎样,她们仨都得念书。”
“睡。”母亲也不想继续争辩,“你说咋办就咋办。要那么些钱,你哪能挣得出来!”